权势如同水草,生在幽潭,攀附岩隙,柔若无骨,却无处不在。静水流深时不觉得,暗流涌动时却缠得人窒息。帝王将相俯身掬水,指缝间漏下的尽是它的藤蔓——它早已在深处织好了网。
人日过后,宫里饮宴渐少,便轮到各世家豪门走动起来。若要问如今的洛京城里哪家风头最劲?
数第一的,自然是长沙王府。如今的司马乂既得帝后支持,又得京城宗室敬重,还有各世家力挺,远比当初的赵王与齐王得人心。
其次,便是此次倒齐的功臣——凉州刺史府与东海王府。
只是张茂早前便与左右透露过开春要回凉州的打算,自己又借着养伤的由头与裴妍闭门谢客,深居简出。一众人等捉不到他,只好往东海王府跑。
东海王来者不拒,广纳贤士,趁机收获一大波拥鼐,府里门客更是多了几倍。
意外之喜的当属裴家二房。因与俩家皆有姻亲,沉寂多时的钜鹿郡公府也跟着门庭若市起来。先是长沙王借天子圣谕给裴崇去了调令,迁其为中书侍郎,建始殿供奉,承爵钜鹿郡公;羊后又下旨增始平公主汤沐邑千户,宫宴座次毗邻皇后,给足这位继女体面。于是,那些曾经疏远的亲朋故旧纷纷登门道贺。
二房主事的王夫人尚未归京,小郭氏身体素来不好,扛不住事儿。无法,只好由始平公主里外周旋。
这日,华灯初上。始平好不容易送走一批来客,正半靠在榻上任侍女在身后揉按,就见皮挡撩起,一阵凛冽的寒风卷过,驸马裴该揉着眉心走了进来。
她一脸惊奇:“那么早就散了?”往常儿郎聚宴,混闹到子时都是常有的。
裴该点头,沉声坐到榻尾,就着始平的杯子啜了口热茶。
始平见他似有心事,忙抬手挥退侍女。
“方才,台城收到急报,长安与邺城……再度募兵。”良久,裴该吐出从司马毗那里得来的消息。
始平一惊,眸中闪过愠怒,咬牙道:“二贼焉敢!”
裴该凝视着手边的杯口良久,忽而,眸子沉了下来,下定决心似的,与妻子商量:“张二郎与元娘欲上巳之后动身。彼时,大伯母与大兄一家也会同去。”
始平看向他,眸光微闪:“你是说……”
“这两年,眼瞅着元娘知事起来。阿拂与阿瑢托付与她,我们也能放心。”
“何至于此……”始平惊坐起来,毕竟是做母亲的。孩子们才多大?凉州距离京城千里,光路上就得走几个月。风餐露宿的,万一水土不服,两个小儿如何受得住?
“听闻,皇甫神医也会同去。有他照料,孩子定会无虞。”裴该放下杯子,轻拍公主的手,沉声劝道。
哎!他又何尝想让孩子们遭这份罪,可眼见着京城不太平,往后不定有更大的祸事,总得为孩子留条活路吧!
“而今不仅我们裴家,听闻各大世家皆在暗中布置族人南渡江左。”
“南下?那虫蝇蚊扰的蛮瘴之地,何时也成了上等郡县!当真乾坤倒转!”始平心里藏着愠怒,手里捶腿的玉棍扔在楠木小几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莫动气,”裴该安抚地将妻子揽在怀里,轻拍她的肩背,安抚道,“时局多艰,各家家主皆是老成谋国之人。他们尚且如此决断,何况我等?”
始平渐渐冷静下来,心里天人交战。她深知丈夫的话在理,可母性本能,使她舍不得年幼的孩子。
“若论路途,江左还近些。只是我们在吴越无甚至亲。不若将孩子托付给张家。凉州远离中原,安定张氏又是一方霸主。有张二郎与元娘罩着,比孩子们战战兢兢地活在京城,岂非强上许多?”裴该斟酌道。
始平沉吟半晌,终是没舍得下决断,但也没拒绝——“送孩子离京是大事。阿家下月便归,何妨问问她老人家的意思?”
裴该点头,知道妻子已经动摇,那就等母亲回来再商量吧。
“听说你把温泉庄子借给张二郎了?”他忽然问起旁的事。
“元娘说,张二郎箭伤不轻,至今受不得风,想借温泉疗养。我那庄子与其空着,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与他治伤用。”话到此处,始平忽而轻叹,“若真如你所说,要把孩子托给他俩,往后受他们照拂的地方多着哪!”
……
春寒料峭,院外起了大风,偶尔传来树枝断裂的脆响,更显得这方寸之地温暖可贵。裴妍并不觉得冷,相反,氤氲的热气浮上来,将她的脸薰得红扑扑的。
她侧过头,见身边的张茂靠着石壁闭目养神。火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轮廓,平日里清冷的眉眼此刻也显得温和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