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时分,晨起草木的叶子上犹挂着露珠,到处湿漉漉的。容秋一夜未睡,可她强打起精神,不厌其烦地拿棍子敲打着地面,一面赶蛇,一面挑拣药草。庆幸的是,她不仅采到了防风,还发现了几株羌活和麻黄。她心内一喜,这可都是祛风散寒的好药!
她收了半个布袋,正要归去,突然,似乎察觉到什么,赶紧俯身隐于一株柏树后。
不多久,一队精壮的甲士出现在林中,各个肩背箭囊,腰悬长剑,驾着高头大马疾驰,惊得鸟兽四散奔逃。
其中打头的那人虽鬓发松散,面目蒙灰,但气度高阔,神明爽俊,深邃的五官犹如古雕刻画。她一眼认出打头的那人,初时大惊,继而,忍不住喜极而泣……
裴妍自下了马,就迷迷糊糊的。她感觉自己被扶着躺卧到一张榻上,嘴里灌了几口热辣的姜茶,可是头依然昏沉沉的,浑身被碾过似的酸疼无力。有人拿热水与她擦拭身体,她终于舒服了些,连夜的赶路本就让她疲惫不堪,困意趁势来袭,她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裴妍感觉又有人拿热巾帕与自己擦脸。只是这回手法笨拙许多,帕子也只行到脖颈处,便停住了。
她不舒服地动了动:“容秋,我身上也热。”
那只为她拭汗的手顿了顿,终是撩起盖在她身上的披风,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着胳膊和脚心。
毛巾所过之处,带着热水浸过后的清凉,她忍不住呢喃:“腿上也要!”
身边的人似是吸了口气。
裴妍尤不自觉的将一双修直纤细、曼妙惑人的长腿伸到了披风之外。
那拭汗的手于是更轻了,窸窸窣窣的,好像没长眼似的。
“痒!”她嗔道。
“一会就好!”头顶传来熟悉的男声,带着一丝无奈的宠溺。
“阿茂!”裴妍混沌的脑壳似被重锤一敲,瞬间清醒大半!
她在迷雾里拼力挣扎,终于,艰难地睁开眼来。室外骄阳正艳,热辣的天光自半透的破窗倾泻而入。她在一阵晃眼后,上方那道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竟真的是他!
只见张茂拿一条赭色的发带蒙眼,手上尤攥着一条薄绸帕子,床边是一个破旧的瓦盆,盆里的热水犹自冒着热气。
方才,竟是他给自己擦的身子!
裴妍脸上腾起一股热意,浑身发燥,说不上来是烧的还是羞的。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明日才将将能赶到陈留?”
“怨我实在太过想你!”张茂蒙眼的发带未摘,莞尔,“这一路跑死了八匹马,终是赶上了!”
裴妍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自他的脸上、身上一一掠过。似为印证他的话似的,她看到他眼下肉眼可见的青黑,尚未蓄须的下颚却长出了一层青黑的胡茬。鬓角乱糟糟的,上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头发里隐约夹杂着几缕干草和疑似鸟粪的东西。身上的衣服也灰蒙蒙的,大腿处的裤子还磨出了几个破洞——天知道,他这一路有没有睡过觉!而这一身的风尘仆仆,只为了能早点见到她!
裴妍胸膛起伏,眼中隐有热意。他的满腔赤忱,做不了假。
张茂摸索着,把巾帕放到身边的瓦盆里浸透,一边促狭地问面前的人:“还要吗?”
裴妍却依然没有应他。她深深地望向他,贪婪地从他的眉眼到他的身体,细查分别以来,他的每一处变化——他的肩膀更宽了,背也更厚了,眼角多了不少细纹。许是在凉州主事久了,他光是坐在那,便让人觉得金刀立马,昂藏凛然——这样的气度,她曾在叔父身上看到过。非是刻意为之,实是上位者处事日久后积起的威压。
张茂侧了侧头,见裴妍迟迟没有应声,这才觉出不对来。
他微微蹙眉,似带着疑惑,摸索着拿披风将裴妍裹住,而后,动手解下了自己的发带。
于是,张茂抬眼便对上了一双秋水盈盈的妙目——那是他日思夜想的眸子。多少次生死搏杀的前夜,他枕戈待旦,夜不能寐,便在冰凉的营帐里,拿手,虚空地描摹她的眉眼。裴妍或许不知,他比她自己还要熟悉她的一颦一笑,一怒一嗔。她任何细微的表情变换,都足以搅动他自持的道心。
就像如今,他看着面前的裴妍,直觉她望向自己的目光有了很大不同。她的眸中褪去了往日的青涩,清凌凌得带着冰川化水前的冷硬倔强,又多了分静水流深的探究与沉静。这样似喜似怨,似愁似恨的情愫,他从未在从前的裴妍那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