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裴妍?此刻怕早已扑到他的怀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着这两个月的遭遇了。
张茂心下一沉,初见裴妍的喜悦被敏锐的不安代替。既而,是更加愧疚的心痛——这段日子,朝堂天翻地覆,她一朝家门倾颓,至亲离散,她自己也被司马毗那混账公然掳掠。然而这段最痛苦的日子,他却没能陪在她的身边。如今再见面,当初那个无畏天地、爱憎分明的女子,突然像被换了芯子似的,看着他的目光,浓情带着疏离,信任带着探究,想接近他,却又拒他于千里之外——她这是,遭了多少罪?才生生将自己,寸寸碾碎,逼着自己脱胎换骨,重组血肉?
“阿妍,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他听到自己说。
裴妍却摇头。“让我受苦的不是你,是赵王。冤有头,债有主。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认呢?”
张茂一噎。
“还是说,你家对我阿叔,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要我这个做侄女的,代他问上一问?”
话中有话,绵里藏针,柔中带刺,她在试探,也是质询!
张茂似乎还不太适应这样的裴妍。他万万没想到,千辛万苦地重逢,上来谈的不是离情,而是家恨。
“阿妍,可是司马毗和你说了什么?”
“我不是小孩子了。”裴妍拂去张茂伸来帮忙的手,艰难地坐直身子,直直地盯着他。“阿茂哥,我的眼睛会看,耳朵会听,脑子会想。”
“那孟观,龙精虎猛,哪有重伤之态?你父亲和他以养伤为名,扣了大半兵马,只让你携前锋回京时,可曾有为娘娘想过?她那么信任你们,把拱卫皇城的精锐尽数托付。可你们,是怎么回报她的?
若非宿卫军精锐尽失,娘娘何至于劳动赵王亲卫与三部司马守城?赵王又何来契机以下犯上清君侧?娘娘又何至于被囚杀于金庸城?我阿叔与张司空,又何至于陨于小人之手?我……又怎么会如丧家之犬一般,沦落到司马毗手里?”
第76章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相思……
提及司马毗,张茂眼风一凛,心底的醋意与愠怒如同惊涛骇浪,一下一下,撕扯拍打着他的心。
初初听说裴妍被掳时,他正行到长安附近。一处茶社外,南来北往的客商都在议论这事。不乏好事缺德者,编排起裴妍与司马毗的桃色段子,竟引得众人口水涟涟。他当即手起刀落,斩断那混账的发冠。若不是手下拦着,他恨不能屠尽这帮庸蠹!
他将帕子扔回瓦盆里,趁机按捺住那股毁天灭地的戾气,怕吓着眼前人。
“阿妍,将士的命也是命。于军士而言,马革裹尸是荣耀,死在萧墙之内是屈辱。”
他知道裴妍执拗,这件事若不能与她说明白,她会一辈子过不去。不,以她决绝的性子,他们有没有一辈子还不好说,只得耐着性子与她分析。
“我阿耶明哲保身,为家门计也好,为他手下的军士也罢,你要怨他,我无从置喙。我家早年受郡公大恩,起势后,却没能护他一命,这是我们欠你阿叔的,张家得认!然而,你说了那么多假设,却独独漏了最初的一点,假使皇后不杀太子,不管宿卫军回不回京,后面的事都不会发生!”
见裴妍没有反驳,张茂将她的披风紧了紧,苦笑道:“我和阿耶不是神仙。我们谁都没能料到,皇后会愚蠢至此!”
毕竟那时张华和裴頠尚在,他们都以为,有两位老成谋国的大人在,总能拦住皇后行悖逆事。其实,只要太子不死,哪怕只是被废,各路诸侯都不敢轻举妄动。可谁能想到,彼时皇后已被赵王捧杀得迷了心智,竟自掘坟墓呢?
裴妍低下头,水蒙蒙的眸子动了动。她知道,她都知道!
这一切错漏的根源,是贾后自私狭隘,毒杀太子,自毁长城。其他人,赵王也好,东海王也罢,不过是趁势而为罢了!而孟观和张家,充其量只是在阴错阳差间,给赵王提供了一个登云梯而已。
她家成也贾后,败也贾后。她有什么立场,去指责不在漩涡中心的他们?
张茂觑着裴妍的脸色,见她时而沉思蹙眉,时而懊悔难当,时而不知所措,时而饮恨含泪。他知道她在复盘这段时日发生的事,而这段经历于她而言不啻于再经一轮酷刑。一时间很是心疼。
“饿不饿?听半夏说,你们昨晚赶了一宿的路。早上你又伤风,到现在水米未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