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裴妍,她此前的十几年人生里,既无掌家管事的经验,又没有宫闱谋生的本事,如今的她,脆弱得好似刚出世的婴儿,一夕之间失了襁褓,尽管努力啼号,却无人在意。
她内心憋闷,心里藏着一股浊气。若说从前,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温柔乡的旖旎,对那些权啊钱啊不屑一顾。而今的她,只恨自己过去犹如痴子,空长了年岁,没半分能耐撑起家门。
她更是头一次意识到,张茂是张茂,自己是自己——张茂能驱使的人,她未必驱使得动。那些信服张茂的人,未必能信服她。张茂有的种种筹算,她一样也没有。
以色侍人,安能长久!
“如今才醒,是不是晚了?”裴妍喃喃。
突然,门外隐隐传来一阵人仰马嘶的响动。一时间,如油入沸水,在这多事之秋,每一点动静都牵扯着府里上下的人心——令人不禁往最坏处想。
贾后倒了,家主死了,姻亲们囚禁的囚禁,断交的断交,如今,终于轮到她们这些池鱼了吗?
长房和二房很快汇到一处。
王夫人一身素袍,面容清冷,端坐于堂。裴妡红着泪眼,无声地靠着母亲坐着。崔华堂、始平公主亦侍奉在侧。
诸人皆一身素服,面色凄楚,有暗自落泪的,有失神惶惑的,但皆衣冠齐整,无一人失态——即便引颈待戮,也不失百年世家的风骨。
小郭氏亦撑着病体,被柳蕙请了出来。
裴妍赶紧去牵母亲的手,却发现她母亲的指尖冰凉彻骨,一丝人气也无。
“手炉呢?”
定春为难地朝下使了个眼色,原来手炉就在小郭氏的另一只手里。
裴妍大骇,知道阿母这是寒症又发作了。她无法,只得牢牢将小郭氏揽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捂着浑身打颤的母亲。
一时间,女眷皆集于堂上,儿郎们则守在廊下。
一屋子女人,除了屏气凝神的呼吸声,竟是落针可闻。
裴妍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的脑海里不可控地浮现出几年前东郊惨案的一幕幕。那些婢女部曲被屠前,定也如他们这般束手无策吧?
第62章 心有千千结难解,羊肠坂道多曲折 心有……
裴妍的耳畔隐隐响起多年前偶遇庞家流放时,那个老者的哀嚎。
时隔多年,她已然记不清他说了什么,但最后那句:“他日倾覆兮谁葬汝!”宛如魔音绕耳,摄魂夺魄,纠缠不休。
她紧紧握住母亲冰凉的手,骇怕到极致反而镇定下来。她看着满屋子女眷,虽个个惶惶,却无一人失态——哪怕是刚失去母亲的始平公主,刚失去父亲的裴妡,亦腰背挺直的端坐于席,静静地等待着悬于头顶的利剑落下。
裴妍不禁有些欣慰,至少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如此,死便死吧!只是,不可控的,她的视线再次飘向窗外,要是能再见张茂一面就好了……
没过多久,就见一个守门的部曲跌跌撞撞地来廊下报信,道是府外的守军,撤了!
一时间诸人好不容易攒起的孤胆瞬间炸了,皆惶惑起来。
王夫人惊得刚勉强站起又跌坐下去。
众人皆不知赵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不上是该喜还是该忧。
王夫人强作镇定,徘徊两步,欲派部曲偷偷潜出府打探消息,却听门房突然来报,道中书令陈准来访!
陈准原是裴頠老友,只是前番在周处的事上二人有些争执。在这次清君侧中,陈准审时度势,及时改换门庭,是最早投效赵王的那波世家官员之一。
他的到来,让本就惴惴不安的裴府诸人更感诧异。
王夫人一扬手,家老赶紧回身去请。
特殊时期,女眷皆没有回避。
不一时,裴妍见堂哥裴崇亲自将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引至堂上。
陈准未着官服,一身墨色深衣,头上未笼冠,只插一枚白玉簪。
王夫人见到一身素服的陈准,遥想起当年他与丈夫交游时的种种,不管如今他立场如何,到底心头一酸,先就红了眼眶。
陈准亦露哀容,向王氏见礼,沉声道:“余来迟了,嫂夫人节哀。”
王氏赶紧回礼,颤声道:“不敢。”她拿袖口擦去眼角泪痕,试探着问:“大人因何而来?刑余之家,何敢劳王使亲临。”
陈准听出王氏话里的问责之意,脸上露出一抹愧色。对于裴頠的死他亦很内疚。他虽及时投效赵王麾下,但到底不是王府心腹。赵王听从孙秀谗言,轻易便毒杀了张华父子和裴頠,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