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妍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她对张二郎的满腔情意被姊妹们的话击得支离破碎。
室外天光突然暗下来,檐角的铜铃被湿热的南风吹得叮咚乱蹿,一如此刻她烦躁的内心。一道闪电划破云霞,当头劈下,照得裴妍半边脸雪亮,半边脸阴沉。
她感觉脑袋乱糟糟的,既觉得姊妹们说得很有道理,又觉得自己这样想不厚道。既对不住张茂,又对不住司马毗。
“轰隆隆”,雷声在头顶乍响,犹如一棒打在裴妍耳边。她实在不知道,原来感情还能这般算计。裴妡要她遵从父母之命,裴娴要她选强者为夫君。总之,不能感情用事。裴妍原本想与张茂私奔的念头被裴娴打得粉碎。然而,她一时不能接受裴娴这个看似实用的建议。她觉得与姊妹们相比,她既笨且蠢,心眼还小——小到里面已经住了张茂,就再容不下另一个男人了。哪怕是虚与委蛇都不行!
可是这话她不打算对裴娴说。她知道裴娴话痨的性子,不说到她投降是不会停的。于是裴妍话题一转,顾左右而言他道:“这雷声着实吓人,阿嫂刚坐稳胎,可不要受惊了。”
裴憬的妻子柳蕙也是裴娴的舅家表姊。裴娴来钜鹿郡公府除了看望裴妍,总还要看望自家表姊的。
裴娴见自己信已带到,该交代的话也说清楚了,便功成身退道:“你早些休息,顺便想想我与你说的话!我去看看蕙姊姊再走。”
裴妍点头,既感激裴娴的实言相告,内心又多少有些替情郎不值。人心果然难测,张茂让她有事不决就去问裴娴夫妇。若他知道裴娴背后是这样想他的,还会这么叮嘱么?
……
到了下晚,雨突然停了。天气重变得晴好,仿似方才的狂风暴雨只是一场荒唐的噩梦。
孤月高悬,洛阳宫里刚召进宫的小宫人们在各个管事黄门的指派下,正小心地拿巾子擦着地面,生怕湿滑的路面污了贵人的脚底。
宫城北面的芳林园内,太子一边逗着脚边的猞猁,一边看着眼前热闹的集市,满意地笑了。
由黄门假扮的小贩卖力的吆喝着,摊子上堆叠着葵菜、鸡、面等物,居然还有一家贩肉的摊子,像模像样的。
约莫自己母亲出身市井的缘故,太子长大后最喜欢玩假扮平民的游戏,经常模仿民间的百姓,带着自己的宠物,大摇大摆的在“集市”、酒楼当中穿梭游戏,甚至好几次自己亲自操刀,在肉摊前,分猪卖肉,且刀工齐准,所切的肉,分两不差。
为此,言官没少弹劾太子。贾后却故意放任他。她巴不得太子再放纵骄恣些,好让朝臣失望。
圣上倒是责备过太子几次,然而天子亦是小儿心性。太子拉着皇帝逛过几次“集市”后,傻皇帝竟然颇觉有趣,不仅不再拘着儿子,有时自己也会过来一起玩。
司马毗来的时候,芳林园内正灯火通明,夜市上一派热闹的景象。太子拥着蒋美人,看一旁的小黄门给他们烙胡饼。
司马毗脸上微不可查的一僵。他与太子年龄相仿,论辈分,是太子的族叔,但论地位,他只是帝室疏族,甚至比琅琊王还要远一些。
前番他觐见天子,天子见他与太子年龄相仿,便属意他多与太子亲近。
司马毗这些年虽远在东海,但朝中时势却看得分明。如今贾后势大,与太子不睦,可圣上又只得太子一个儿子,贾后无法行废立之事。是以后党与太子党只能僵持着。这个时候,素来明哲保身的东海王府,实在不宜与任何一派过近。
他今日来,纯粹是应天子旨意,点个卯而已。
太子看到他显得很高兴,一口一个“小皇叔”地唤着。
司马毗表现得战战兢兢,连呼不敢当,心忖:上一个被你皇叔长皇叔短的喊着的是成都王司马颖,如今还在邺城吃沙子哩!
太子颇自得地带司马毗逛了一圈集市,还亲自剁了一块里脊肉赠给他,令司马毗哭笑不得。
入夜,司马毗回到府里。甫一进内室,两边就有美貌的侍婢上来与他更衣。
司马毗看着婢子手上换下的衣物,皱眉道:“烧了罢,一股豕臭。”
裴妃适时进门,见儿子一脸不悦,便屏退左右,小心询问:“可是太子有不妥?”
太子到底是真放诞,还是故意藏拙?
司马毗摇头,他坐到案后,拿起一摞空白的竹简,研墨落笔,边给东海王写信,边道:“说不好,儿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