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偶相见重惊噩梦,恩与怨细说前因(五)
在尹若游自幼的记忆里,她有印象的、与她相依为命的唯有她母亲一人而已。所以,自从她懂事以来,她便十分奇怪一件事:
——为什么她的母亲姓尹,而她却姓息呢?
尹素正准备给年幼的女童梳一个漂亮的双丫髻,一边给她绾着发,一边微笑道:“因为你的父亲就姓息啊。”又道:“他似乎是外族人,倒也不一定真姓息,不过他给自己取的汉名确是叫做息昱。”
息婉仍然不解,扁了扁嘴:“什么父亲,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他都不要我们了,凭什么还让我跟着他姓?况且婉这个字也不好听。”
尹素勉强维持着自己笑容:“你的姓是你随你父亲,名可是阿母给你取的呢。‘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这个含义你觉得不好吗?”
息昱既非汉人,汉家典籍自然没有尹素读的多,加之息婉是个女孩,他并不重视,她出生许久都未给她取名。尹素不愿委屈女儿,主动提议要给女儿取名。
息婉闻言认真思索了一会儿,道:“但前些天阿母你教我读《候人》,我记得其中有一句:‘婉兮娈兮,季女斯饥。’不就是说温婉柔顺的女孩子是吃不饱饭的吗?”
尹素被她逗得忍不住笑出声:“你的书是怎么读的?此诗乃刺远君子而好近小人之辞。候人也好,季女也罢,在此诗之中喻的都是贤人君子。”
息婉道:“那不是一个意思吗?如果季女不当君子,而选择当一个小人,她不就能吃饱饭了?阿母你平时不也告诉我,我们活在这个世上要好保护自己,就必须谨慎一些,不能够相信任何人,不能太善良的。”她说完这句话,等了半晌没等到尹素的回答,而尹素正在给她梳头,她又不能回首看母亲的表情,只能问起第二个问题:“我的小字也是阿母你给我取的吗?这又是什么含义?”
“螣,是螣蛇之螣。”尹素点点头,给女儿梳完右边的发髻,又绾起了女儿左边的头发,目光里充满慈爱,“是上古传说中的一种神兽,能腾云驾雾而飞。”
大崇风俗,给孩童取小字,大都以动物名之。
“能飞的蛇……”息婉转了转眼珠,突然笑道,“那就不和龙一样了吗?那阿母为什么不直接给我取小字叫阿龙呢?”
尹素笑道:“确有一种说法,蛇修千年成螣,螣过天劫成龙。你想变成龙吗?”
息婉毫不迟疑地道:“我当然想!我听说,龙是很尊贵也很厉害的呢,如果我变成了龙,能呼风唤雨,以后就可以照顾阿母,保护阿母了!”
光阴如流,年年岁岁,待到息婉十岁那年,所谓的应劫成龙终究只不过一场空想,她依然没能等到自己有呼风唤雨之能,母亲却生了一场大病。
息婉出身寒门,懂事得早,才四五岁起便已帮母亲操持家务,什么扫地洗衣烧饭,没她不会的。纵使母亲躺在床上起不来,她也能自己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给母亲熬些白粥食用——可是病人光喝粥,不吃药怎么能行?她们家并不富足,所住宅子是赁的,尹素做绣活赚的钱有大半得付房费,另外少半省吃俭用,才能勉勉强强维持生活,又哪来的钱买药?
何况息婉刚跟母亲学刺绣不久,做的绣活根本拿不出手,尹素这一病,她们只能坐吃山空。眼看着母亲一天比一天消瘦,息婉心知自己不能坐以待毙,遂出门前往家附近的一家药铺,祈求药铺老板能赊她一些药。
那老板知道她家的境况,心生同情,犹豫了一下,叹道:“不是我心狠,若你母亲这病只用吃几天的药便好,我立刻就把药送给你。可是……你也听见大夫说了,你母亲这病须得花上几年时间慢慢调理,才能真正根治,我也得养家糊口,总不能这几年都让我亏本生意。”
息婉强忍着没让自己眼泪流下来:“我不要你送我药,只要愿意你赊给我,以后我赚了钱,我一定会还你的。”
那老板失笑:“别说大话,这些药材可都不便宜,你一个小丫头从哪儿去赚那么多钱?”
好话说尽,那老板始终摇头。息婉无奈离开药铺,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头低低的,一个没留意,在拐角处撞上一个壮汉。她一惊,后退数步,抬眸一望,原来那壮汉与他的同伴们正抬着一顶墨绿软轿前行,被她这一撞虽没什么妨碍,但脚步不禁停了一停,惹来轿里的呵斥:
“怎么回事,发生什——”轿帘被掀开,轿内坐着乃是一名三十来岁的锦衣贵妇,看见息婉的第一眼,遂下意识将还未说完的斥责咽回肚里,转动目光,先抬头瞧了瞧对方那张不施粉黛、也还未完全长成、却已比花朵儿还娇嫩的小脸蛋,再低头瞧了瞧对方身上穿着的那件好几个明显补丁的旧布衣裳,笑容更深:“小娘子,你叫什么名字啊?你父母是谁,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