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清思缓缓抬起眼,然梦中的那柄短剑就静静陈列在面前的几案上,被她与竹帛放在一处。
就在几月以前,这柄剑的确沾满了鲜血,用了数匜水才得以洗净。
她看着短剑,身体稍倾,手从剑侧掠过,拿起其旁边的竹简:“不必了,我只想饮一碗热汤。”
宫人自不敢忤逆,扫到案上的剑后,神情有过一瞬惊惶,匆匆低头,退步远离。
*
热汤饮毕,室内照入其他的光线。
与昏黄的灯火不同,这道光线白且亮。
黎明到了。
褚清思放下莲瓣金碗。
宫人奉上铜匜等器,供她盥洗。
褚清思几乎是出于习惯性地撑着凭几要站起。
这一动作,需要手与臂呈垂直之状。
多年来,她都是用的这只手,但很快,一阵彷佛要将血肉从骨上剥离、撕裂的疼痛如锋利的剑刃刺入颅中。
她被瞬间痛醒,不得不改用左手支撑着凭几起身更衣。
宫人也发现了,但没有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医工前来,是否需要针刺药石,皆对此默然不语,头垂得更低,似是惟恐触及女子所哀,再使其更哀。
待女子展开柔软的双臂,她们默默把金纹中央饰“如意”二字的红色交领上襦为其穿上,在经过手臂时,动作变得更为缓慢。
最后又将一片足有三尺宽的黄色间色裙缠绕在其腰。
当有诸多宝石的黄金项饰被佩在褚清思空荡的白颈上时,一寺人拱手恭立宫室外,朝女子揖手道:“女皇有命,要昭仪即刻前往仙居殿谒见。”
褚清思虽有疑,但未显露,搭着翻领有错金云纹的黑色披袄从殿外走出,淡然询问:“为何如此迫急。”
自从妇人那年在上阳宫甘露殿赐死长子以后,便再也未曾来上阳宫居住过,但九月忽然发疾,不过一两日就大病不起,妇人心中大骇,故迅速乘车来上阳宫休养。
如今虽是十月,但其实在上阳宫居住连一月都还未有。
事关天子,寺人谨慎回答,以避免有何不能说的从自己口出:“女皇清晨饮完汤药不久,便召见郭宫人,命其跪坐案前秉笔
,似是有诏令要下,可郭宫人及跪侍的宫人皆都愚蠢,难以领悟到女皇所想,女皇又在大病,身心皆不适,为此震怒,遂才命奴婢来请昭仪前去行起草之事。”
褚清思点了点头。
这样的春秋之言下,不是妇人大病到言语颠倒,便是妇人有事不便直言,但宫人皆揣测不到其真实意图。
*
女皇来到上阳宫以后,刘虞依旧如从前那样随侍左右。
除此之外,崔如仪也在女皇的默许之下,可随意进出仙居殿。
今日是刘虞在。
女皇双手因病浮肿,他正在为其揉按。
看到出现在殿中的女子,刘虞始终顾及昔日之恩,敬重地喊了声。
“褚昭仪。”
褚清思稍颔首,直接看向天子的几案。
她丝毫不受沉重又曳长的裥裙的约束,每一步都迈得大,走得稳,如原野上矫健的兔,然又行得不疾不徐,无比从容。
在仅剩一步之遥的时候,她就已径直弯下腰,倾身向前,伸手欲要去拿案上的毫笔与帛书,却被一只手先行掠夺而走。
褚清思缓缓挺直身体,朝那只手的方向看去。
是那个郭宫人。
夏五月的流言过后,如今是她在秉笔事君。
“昭仪手不利。”
“婢来就好。”
褚清思循着耳畔的声音,却是低下了视线,落在垂于腹前的右腕。
她的腕骨上有一串佛珠。
串珠的线不算松,也不算紧。
所以时常都能够看到在这串枷罗木的佛珠之下,在手腕内侧,在血液流经之地,其实还趴着一条皱皱巴巴的伤痕。
起初,这里裂开如河床,血液则如江河汩汩流出,手掌与手指皆被其所污,在用以药石、缝线以后,血液才逐渐止住。
很长一段时间里,此处的肌肤都是又红又黑。
如今历经五月,缝合起来的地方已然变成浅粉色。
前来为自己医治的医工说,腕骨所附着的经脉被利刃所伤。
她以后再也写不好字了。
众人闻后都为她感到悲伤、哀痛,有些宫人甚至都不敢再直视她的右腕,而她的随侍甚至不敢再让笔帛出现在她面前。
可对于褚清思而言,这依旧无关紧要,就像面对那些流言一样,是无所谓的。
不过,她不会说出口。
因为在女皇那里,需要的不是自己的无所谓,而是自己的铭记。
女皇要她用身体的残疾来铭记,这就是与其走向对立的惩戒。
还因为,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褚清思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