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忆起在长安佛寺幽居的那段时光,愧意从眼中溢出:“可惜未能看到他受菩萨戒,我对不起法师,也对不起他。”
神湛其实能够大概猜到自己那位师弟为何自杀,不是因为难以忍受洛阳民众对自己的欺辱,也不是因为崔如仪的鞠问和威逼,而是因为他曾经远走西域才好不容易澄清的思想,又再一次被人揭开、提起。
他清晰地意识到纵然浑水得以澄清,泥土却仍还在水底,遂才自杀。
但这些也只有自己知道,还是机圆上次去西域才从其口中知道的。
神湛无意说,只说:“这是他的缘起缘灭。”
他把从白马寺拿来的一卷竹简递给对方:“若心难安,褚昭仪便归家翻译翻译经文,是机圆那年从西域带回的。”
褚清思单手接过,再展开,看着竹片上熟悉而又有几分陌生的梵文:“我已经很多年都未曾译经了。”
神湛笑
着宽慰:“六七年而已,还未有很多年。”
褚清思也轻笑:“是吗,可恍若是好几十年了。”
神湛于是问:“那你追悔吗?曾经你以译经为一生己任,所追求的是让天下佛僧都诵读你所译经文,欲要效仿先秦圣人收弟子三千,如今却被困于斗兽场中,像一只野兽去撕咬。”
“悔?”褚清思微挑眉,摇头,“不,我不追悔。”
她将书有梵文的经简交还给神湛,就像曾经摒弃译经一事,然后缓缓转正身体,双手落回身前:“追悔是懦夫之举,无力承担昔日选择的后果,于是开始妄想倘若不如此选择是否一切都不一样。”
神湛忍不住一问:“那褚昭仪要如何破局,眼下流言不止,丝毫没有停歇之意,彷佛一定要看到你身败名裂、从高台摔到血肉模糊才罢休,转瞬你已从昔日万民伏拜的观音成为..”
更多的,神湛一个僧人不便再说,隐于未尽之言:“何况你还是在与一个帝王开战。”
或许并非是开战,是帝王的惩戒。
“破局。”褚清思垂眸,长睫之下浸满湿意与痛恨的眼睛就此不被外人所见,“我为何要去向天下人自证清白。”
她的视线专注于最下方广场上的大佛,她亲自命人所建造起来的大佛,喃喃一句:“既然无论如何都胜不了,那我就以残疾之身亲自去向她卑辞屈服。”
神湛错愕。
这并不像是女子的行事。
从前在长安,她还是褚家那个受尽身边所有人宠爱的小娘子时就已经是个绝不屈服的倔强性情。
但偏偏此时她居然说——
“我会去认错。”
“我会更加顺从。”
“我会去求得宽恕。”
褚清思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悲哀,就像是在祭奠从此刻起就再也不会坚持褚氏风骨的自己。
“我不会再恃宠妄为。”
第88章 这柄剑的确沾满了鲜血。……
褚清思醒来的时候,黎明还未至。
宫室内立着的鎏金树灯在她的命令之下亦未被熄灭,煌煌灯火照映在她的脸上,蜿蜒直下的水迹清晰可见,犹如一瓢江水,淌满整张脸。
然她的眉眼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为坚毅,眼中更无丝毫的哀伤、茫然之感,惟余看清前路的坚定。
闻见卧榻方位有细微的声音发出,彻夜跪侍在灯火不远处的宫人不敢懈怠,立即起身往宫室以东疾步而去。
见女子下榻,朝衣架走去。
宫人望去,似是知道了什么,抢先一步。
褚清思便也不再动,停留在原地,观望着旁边的树灯,其火苗摇摇晃晃,但始终不灭。
从衣架拿来翻领披袄后,宫人回到女子身旁,顺便看了眼室内所陈设的漏刻:“昭仪为何就醒寤了。”
褚清思迈步向饰凤鸟纹的长席,神色自若地坐而佯言:“我忧心女皇的身体,所以难以安寝。”
事实自然并非如此。
她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长到..已经快要忘记自己是谁,存世多少年,姓氏为何,名又为何。
梦中,她站在伊水河畔,注目对面的龙门许久,手中还握着一柄失去剑鞘的短剑,无力垂落在身侧的手心、手背及手指都被滚烫的鲜血所覆盖,几乎看不到原来如玉璧的白皙。
鲜血又顺着手指一直往下流,填满剑身所饰兽面纹与菱形暗格纹,最后令人难以分辨出在此之前,这柄剑是否本身就已染上了血。
褚清思转头,端详自己放于凭几上的右手,手心、手背毫无脏污,甚至连两指之间都干净到能看清皮肤原有的纹路,除了食指指腹与中指内侧的肌肤变得比昔年更为柔软,并无更多异样。
宫人跪坐在旁,谨而慎地把披袄放在女子肩上,小心随侍:“可要婢去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