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观音,拥有的是与女皇无二的意志。
褚梵奴,拥有的是父兄他们的意志。
褚泱泱,才是她自己的意志。
从而导致自己既不够狠,也不够善良。
既不够黑,也不够白。
既想为虎夺食,又不忍伤无辜。
李闻道瞬间就听懂其意,视线扫向横隔二人中间的无数尺牍,然后双手撑膝站起,向女子所危坐的方位踱了几步。
褚清思不明就里,抬起头,视线随他而动,看着他站在自己身后不动。
她坐,他立,其高度差距十分大。
他垂下眼,说:“我想看看。”
褚清思仍不解其意。
李闻道提起那件很久之后才得知的事情:“那日泱泱从甬道出来,是刚受完笞刑,对吗。”
他固执的又重复了一遍:“让我看看。”
褚清思对男子那日看到自己转身就离开的事情仍有怨,不愿有所动作,无声与他对峙着。
李闻道沉默着弯身坐下,然后将人抱在腿上,与自己面对面,拿下女子肩上的披袄,微凉的手指轻搭在白绢中衣的底端,再小心往上卷起。
一双玄眸,没有任何的情欲。
但身上的人把腰挺得笔直,还与自己隔了距离,他看不到背后的情况,只好用手轻拍其头:“脑袋趴在我肩上。”
宽厚的手掌几乎将她整个后颅给覆盖。
整夜未寐的褚清思对此求之不得,果断前倾身体,以他腿为榻,肩为枕。
李闻道的眼眸稍垂,看到红与白纵横。
竹片捶笞并不会留下外伤,只是肌肤红了大片,多日不褪,且是笞在脊背,亦不影响跪坐行走。
但这次,直接笞到血肉糜烂,所以有血液干涸时所凝成的壳。
李闻道想起女子第一次受刑时,自己还在河西。
甲士送往河西的竹片上仅有简简单单的“娘子被女皇处罚”几字,而落在女子的身上的是脊背上多日不褪的红痕。
他竟不敢伸手去摸,轻问:“还疼吗。”
褚清思已几近入梦,哑声回答:“不疼。”
她安静了一下,复言:“只是生肉总会有些瘙痒。”
李闻道便弯起长指,控制着力道用半圆的短甲在伤处上下滑动,或轻轻抚弄,眸底一片清明。
他任由女子在自己身
上寝寐,但视线扫到那些尺牍时,不甘询问:“你是何时与孟通联系的。”
褚清思顿时清醒,头颅离开男子的宽肩,视线往下,俯视着他,每一字都是警戒:“阿兄,家室之内不应谈政事。”
李闻道的手指未动,停留在那片肌肤,神情则带着疑惑,像是被女子此举所惊惶到的兽,但所言又似在质询:“你说过与我结为同盟的。”
褚清思眸光掠过,其防御坚若巨石,不为所惑:“天下婚姻之事,尚有妻妾之分,政治之事又岂会只有一个盟友。”
李闻道笑着看她,悬空多日的灵魂终于得以回归。
这样,才是她。
她还活着。
他回归到与女子相连的另一重身份,严肃到像是在审问:“还记得那年寒冬,我于长安家中教你的策略之法吗?”
惟有先折骨,才能有机会重新直起腰。
褚清思偏过头:“不记得了。”
她似乎又变成了往年那个鼓着双颊,对此谋策不屑一顾并嚅嚅着“可我学不会,而且阿爷说了褚氏子弟的骨肉折不断”的孩子。
男子如今的情绪异样,褚清思前世再熟悉不过:“阿兄很怕我死吗?就像那些被摧毁的观音像一样,连完好的身体都没有。”
心中所惧被洞悉,处低的李闻道掀眸往上。
他试过阻止流言,可不过是杯水车薪。
十余年来,他也见过长安无数的政治斗争,人死不过顷刻间。
他最怕想救而救不下。
他最怕眼前人对待生死像对待流言那样无所谓。
“求你。”
*
崔如仪又来了白马寺。
机圆不受其影响,旁若无人地提笔在绢帛写下自己多年来所领悟到的佛学。
一入宫室,崔如仪就继续昨日的劝谏:“大禅师身为天下名僧,佛宗之最,难道就真的预备污名满身的活着?”
机圆看向这个和酷吏并无两样的人:“崔中郎将是何意。”
崔如仪哼笑一声,尽是高傲:“只要大禅师愿意出来告诉天下人,说褚昭仪也曾经逼迫过你,然大禅师佛心坚定,某再命人为你佐证,清除洛阳那些诋毁大禅师的流言,那么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
与普通僧人苟合,自然比不上与名僧苟合更令天下愤慨,最重要的是需要有一个最权威的人来证实一切流言非虚。
至于神湛,他与洛阳权贵有所往来,且身份远不及机圆的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