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环视四周后,面朝背靠着身后三足凭几在假寐的妇人,言行皆果断道:“圣人,泽州的文书。”
留在殿中通晓处置政事的武氏精神已经疲困。
妇人闭目,深深的倦意使得其发自内心的长叹一声:“观音看过再说与吾听。”
褚清思展开竹简,十行俱下。
然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忽然难以抑制地从贝齿中漫出欢笑。
但很快她又将笑意化为嘴角淡淡的微笑,抬头直视女皇,将其中所言有物的部分告知妇人:“文书中言及高平县公已经痊愈。”
女皇也已经睁开眼睛,目光带着柔和,好奇开口:“那观音为何要笑。”
褚清思望了眼手中的竹简,往前迈步,而后屈膝弯腰,将
其放置在妇人面前的几案上,同时又言:“高平县公在赞誉圣人‘有周不显,帝命不时’[1]。”
此言出自《诗经》,乃是歌颂周文王的诗赋,然女皇以周朝后人自居,故建立大周,无非就是借此来逢迎女皇与周文王同是受命于天而得以开创大周基业。
这些言语一看就知道并不是高平县公亲手所书。
女皇闻言,亦是对此抚掌大笑,彷佛觉得既虚伪又新奇,心中的兴趣彻底被引起,宽厚的脊背离开凭几,身体微微前倾,拿起案上的文书:“出自谁手?”
褚清思虽只是起草文书,但文书送入太初宫,常能接触并得以阅看各地州刺史及长安、洛阳两地的公文。
可依据字迹与措辞,她也只是道:“应该是当地长官或长史、县尉之手。”
女皇一字不落的阅看百字,心中同样有所决断,笑言:“裴义绝无可能会如此称赞吾,写下此文书的人为了一身自利而擅自为谋,若是被裴义所知道,恐怕又将要病矣。”
言语间又彷佛很高兴见到裴义愤概至呕血。
褚清思顺势撑案站起,对妇人所言只是含笑,而后沉默。
裴义乃泽州高平县人,累迁都督府仓曹参军、州长史、侍郎、曾多次大败突厥,得以让突厥归附,且对吐蕃的驱退也有所建树,得封县公。
但在高宗崩后,政令难以从已薨的鲁王李芳手中出,女皇权势巨大,其知无力改变,所以称病不出,不久便乘坐牛车回归故土高平县。
因他有功勋,又未直接与女皇为敌,女皇也有心宽容,所以得到当地长官的优待,有可媲美豪强家中的舍宅居住。
妇人则凝视着,还在犹豫不决:“观音觉得吾可要将其遣往安西。”
理应在去年接任高枭的安西大都护还未出行,便在家中病笃离世,于是安西大都护一职再次无人。
彼时,高枭已经回到长安,虽然女皇怜其远离父母六年,允其燕居家中以事父母,暂时还未加官职,但若要让在安西已经经营六年的高枭再回龟兹,掌握军政,使得自己的统治有所威胁,女皇自然是不愿意的。
遂命令在河西巡视的李闻道暂留龟兹,处置一切政治、军事。
但男子为鸾台侍郎,门下之首,乃天子近臣,洛阳许多政事都由门下决策,不可能再为安西大都护。
在无人可用之际,有人向女皇谏言推举高平县公裴义。
只是高平县很快传出其大病的消息。
褚清思回答:“观音以为,可以。”
女皇宽眉皱起。
褚清思出声解释:“高平县公虽然性情顽固,但事关天.朝威严,若安西大都护府无能震慑西域之人镇守,四方胡虏必将反叛,高平县公必定不会让国土因自己而丢失。且此时从泽州传来高平县公疾病痊愈的消息,大约是高平县公的授意。”
无论如何说,如今大周的国土即李氏王朝的国土。
武氏眼神变得锐利,却并未采纳其谏言:“高平县公已经五十而知天命,既已痊愈,还是命其在家中休养,勿要再动。”
无论何时,她都不会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去任用一个不忠于自己与大周的人,何况在最开始要任用他的时候称病躲避,现在又有何名望能再任安西大都护。
有能力镇守西域数国的人不止他裴义一人。
褚清思心有迟疑地望了女皇一眼,似是了解到妇人性情的另一面。
随后她恢复如常:“我会写好尺牍遣人往高平县送去。”
久坐的女皇扶着凭几站起:“不必理会。
见女子胡服袖过长,妇人走过去,伸手将收窄的袖口向上挽了一截,露出淡蓝色的内衬:“天下之事如牛毛,要学会忽略。”
褚清思望着那双为自己挽袖的双手,有着衰老的痕迹。
这是她再也体会不到的亲人垂爱。
她无声哽咽了下,从容地浅笑颔首。
女皇用掌心将挽起的部分抚平,松手朝殿外走去:“待气候温暖,便命拂之回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