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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驾在上阳宫观象门停下。
老翁离开车辕,侍立在一旁。
今日的洛阳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帷裳不需人动,便已经被微风吹开。
女子弯腰出车舆,立在车辕之上,然后下车。
老翁瞥见,心中大惊。
女子的单螺髻已经被解开,一头柔顺的长发散下,被风缱绻着扬起,因清晨急切回洛阳而未曾覆粉装扮,故而面无斜红、未绘花钿。
然其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蕴藏着淡淡的坚毅。
她要以此待罪之貌去求得女皇的宽恕。
褚清思也终于明白阿爷的尺牍是何意,他是在叹息未能如前世那样,让她成昏而得以避祸。
老翁在洛阳久居,身为一国庶民,比阀阅权贵更明白何为生死予夺:“小娘子常居佛寺..”
褚清思笑了笑:“翁翁,我知道。”
她朝上阳宫中的那座高台遥望而去,眸色淡的如月色:“我知道我手中无政权,不能与酷吏匹敌;我知道我幽居佛寺,即使得以从父兄口中得知长安、洛阳的局势之变,即使有幸为圣人行事,但也只是个对政治仅有一孔之见的小娘子;我知道我虽然成为百姓心中的所谓观音,但那对于天下的政治斗争而言,毫无益处。”
“这些。”
她收回视线:“我都知道。”
老翁躬下身体,叉手礼敬:“仆会一直在此迎候小娘子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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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丽巍峨的宫室被松柏水渠围绕。
褚清思来到妇人治政的观风殿,还未走到殿廡就已有身穿胡服的宫人低头前来阻她于阶下:“褚小娘子。”
她停下,目光轻柔的看着宫人:“我想求见圣人。”
见女子散了发,发间的幽香若有若无,宫人隐下心中的哀怜,低头恭敬答道:“圣人在处置政事,当下难以召见褚小娘子。”
褚清思闻言垂下眼眸,低头安静在陛阶之下等待。
只是很快,她便听到殿内传来声音。
男子的嗓音凛冽如山间刺骨的泉水。
他说:“褚相欲谋反以逆女皇陛下,应诛。”
猛然,大风穿耳。
不过呼吸之间,褚清思再也闻不见人声,惟有风声。
她想起昔日与女皇同登高台时,那里的风很大,大到很难听见彼此的言谈。
而如今她就像是独自站立在高台之上,耳畔只有衣物、高树被大风振得猎猎作响的声音。
在此刻,所有曾被遗忘的前世记忆最终都随着高台下奔流的泱泱洛水,顺流而归,那些与其一同被遗忘痛苦也亦是。
它们将心脏撞出裂隙,记忆与鲜血从裂处汩汩涌出,好像要将身体内的所有血液都尽数流尽。
忽然有步履声响起,似乎还有一个男子的询问。
只是她听不清。
风太大了。
使她耳痛。
宿疾再起。
她的右手也开始不能自抑的战栗。
少焉才终于有声音能够得以入耳,是宫人在急切求助:“褚小娘子已在阶前伫立数刻不动,可否要去医工来诊治。”
原来已经如此之久。
褚清思恍然抬眼望过去。
男子长身而立,黑色的革带束腰,所穿不过是最简单的灰色,虽腰侧无佩剑,但仍沉闷到让她不能喘息。
隔着前世与今世,她平静开口。
“为什么。”
前世自己在倒下、死去的那刻,始终都想要如此询问一句。
为什么。
为什么说爱她,又要让她失去爱。
为什么给了她一个家,又要让她失去一个家。
为什么与她成为家人,又要让她失去其余的家人。
为什么在诬害她父兄以后,还能够毫无内疚的继续与她恩爱。
李闻道伫立在殿前,居高临下,漆眸微耷。
殿阶之下,是从少时起就身病体羸的女子。
她用单薄的身体撑起那对鹿纹的袒领半臂,绛红裥裙坠在履上,青黄杂糅的披帛与她眸中平静的哀痛竟异常匹配。
春风吹起她散下的三千青丝。
其眼中的滔滔怨恨也因此而翻涌。
他将视线落在其右手,战栗是从未有过的剧烈,忽然便想起在自己梦中的她,喉中变涩,下意识道:“一直恨下去,不好吗?”
然言毕,男子黑眸微动。
震惊之色很快转瞬即逝。
褚清思未能听见男子的低语,她只看见男子望向自己的眼眸,幽静的如死水。
前世,在刑台不远处的那驾车上,他看着痛不欲生的自己是否也是如此,是否在高兴她身边终于再无旁人,是否看她就如看褚小怀。
他们都不再言语。
长风起于长安,越过龙门、洛水,又从上阳宫外拂来。
最后,自高台俯冲而下。
随之而来的还有远处的宫人,其步履急切地迈入男子身后的宫室:“圣人,陇西郡公清晨在诏狱自杀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