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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岁之后(118)

作者:舟不归 阅读记录

*

车驾在上阳宫观象门停下。

老翁离开车辕,侍立在一旁。

今日的洛阳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帷裳不需人动,便已经被微风吹开。

女子弯腰出车舆,立在车辕之上,然后下车。

老翁瞥见,心中大惊。

女子的单螺髻已经被解开,一头柔顺的长发散下,被风缱绻着扬起,因清晨急切回洛阳而未曾覆粉装扮,故而面无斜红、未绘花钿。

然其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蕴藏着淡淡的坚毅。

她要以此待罪之貌去求得女皇的宽恕。

褚清思也终于明白阿爷的尺牍是何意,他是在叹息未能如前世那样,让她成昏而得以避祸。

老翁在洛阳久居,身为一国庶民,比阀阅权贵更明白何为生死予夺:“小娘子常居佛寺..”

褚清思笑了笑:“翁翁,我知道。”

她朝上阳宫中的那座高台遥望而去,眸色淡的如月色:“我知道我手中无政权,不能与酷吏匹敌;我知道我幽居佛寺,即使得以从父兄口中得知长安、洛阳的局势之变,即使有幸为圣人行事,但也只是个对政治仅有一孔之见的小娘子;我知道我虽然成为百姓心中的所谓观音,但那对于天下的政治斗争而言,毫无益处。”

“这些。”

她收回视线:“我都知道。”

老翁躬下身体,叉手礼敬:“仆会一直在此迎候小娘子归家。”

*

华丽巍峨的宫室被松柏水渠围绕。

褚清思来到妇人治政的观风殿,还未走到殿廡就已有身穿胡服的宫人低头前来阻她于阶下:“褚小娘子。”

她停下,目光轻柔的看着宫人:“我想求见圣人。”

见女子散了发,发间的幽香若有若无,宫人隐下心中的哀怜,低头恭敬答道:“圣人在处置政事,当下难以召见褚小娘子。”

褚清思闻言垂下眼眸,低头安静在陛阶之下等待。

只是很快,她便听到殿内传来声音。

男子的嗓音凛冽如山间刺骨的泉水。

他说:“褚相欲谋反以逆女皇陛下,应诛。”

猛然,大风穿耳。

不过呼吸之间,褚清思再也闻不见人声,惟有风声。

她想起昔日与女皇同登高台时,那里的风很大,大到很难听见彼此的言谈。

而如今她就像是独自站立在高台之上,耳畔只有衣物、高树被大风振得猎猎作响的声音。

在此刻,所有曾被遗忘的前世记忆最终都随着高台下奔流的泱泱洛水,顺流而归,那些与其一同被遗忘痛苦也亦是。

它们将心脏撞出裂隙,记忆与鲜血从裂处汩汩涌出,好像要将身体内的所有血液都尽数流尽。

忽然有步履声响起,似乎还有一个男子的询问。

只是她听不清。

风太大了。

使她耳痛。

宿疾再起。

她的右手也开始不能自抑的战栗。

少焉才终于有声音能够得以入耳,是宫人在急切求助:“褚小娘子已在阶前伫立数刻不动,可否要去医工来诊治。”

原来已经如此之久。

褚清思恍然抬眼望过去。

男子长身而立,黑色的革带束腰,所穿不过是最简单的灰色,虽腰侧无佩剑,但仍沉闷到让她不能喘息。

隔着前世与今世,她平静开口。

“为什么。”

前世自己在倒下、死去的那刻,始终都想要如此询问一句。

为什么。

为什么说爱她,又要让她失去爱。

为什么给了她一个家,又要让她失去一个家。

为什么与她成为家人,又要让她失去其余的家人。

为什么在诬害她父兄以后,还能够毫无内疚的继续与她恩爱。

李闻道伫立在殿前,居高临下,漆眸微耷。

殿阶之下,是从少时起就身病体羸的女子。

她用单薄的身体撑起那对鹿纹的袒领半臂,绛红裥裙坠在履上,青黄杂糅的披帛与她眸中平静的哀痛竟异常匹配。

春风吹起她散下的三千青丝。

其眼中的滔滔怨恨也因此而翻涌。

他将视线落在其右手,战栗是从未有过的剧烈,忽然便想起在自己梦中的她,喉中变涩,下意识道:“一直恨下去,不好吗?”

然言毕,男子黑眸微动。

震惊之色很快转瞬即逝。

褚清思未能听见男子的低语,她只看见男子望向自己的眼眸,幽静的如死水。

前世,在刑台不远处的那驾车上,他看着痛不欲生的自己是否也是如此,是否在高兴她身边终于再无旁人,是否看她就如看褚小怀。

他们都不再言语。

长风起于长安,越过龙门、洛水,又从上阳宫外拂来。

最后,自高台俯冲而下。

随之而来的还有远处的宫人,其步履急切地迈入男子身后的宫室:“圣人,陇西郡公清晨在诏狱自杀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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