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她忽而有种大梦初醒的怅然。
她不知他身上穿的这件究竟是所谓的金袍,还是为影笙会掌门特别订制的袍子,但这衣裳穿在他身上着实好看,墨色质地衬出他有如寒刃一般的森冷气质,金色雕纹则更能凸显他英挺的轮廓与修颀的身形。
眼下,梁有依披着那身袍子,坐姿松弛,整个人散发着某种坚定的信念,叫曲臻忽然明白,原来,这便是他所谓的“上岸”。
她垂下头,用微不可察的音量喃喃道:“你说你为的是名字,原来是这个意思......”
影笙会内,唯有各大掌事与掌门可以拥有姓名,而梁有依要的不只是一个名字,他
更要自己的名字被同僚、朝野乃至全天下人知晓。
是她太天真了。
她以为锦庄那晚,梁有依以杀手身份为由拒绝娶她,背后是某种身不由己的无奈;以为书会上她畅言书坊盛况时他没有拒绝,便是某种来日隐退、与她长相厮守的承诺。
她以为梁有依加入影笙会只是求生之道,是某种迫不得已的选择,却一刻也未曾想过,他其实是想拿着那把剑一路攀上顶峰,叫全天下人都知晓他的名号,忌惮他,畏惧他。
这本是好事,毕竟梁有依与她不同。
她有着匡扶正义的野心,却没有以一敌百的能力,但他有影破千钧的剑法、有令人闻风丧胆的过往,如今,亦有了名分。
让她感到失落的,不过是这一直存在、此刻却骤然清晰的距离。
这距离源自他内心深处那寸她永远触不可及的天地,而有了那寸天地,他随时都可能仗剑远走,如此一来,他们之间兴许便不会再有所交集。
曲臻深深颔首,像是说服了自己一般,轻声道:“恭喜你。”
她说着举目远眺,想让内心的怅然看起来不那么明显,但梁有依却凑近了,盯着她道:“恭喜我?那为何,你看起来却不怎么开心呢?”
曲臻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而后起身走到柜几前,从包袱里拿出手记,想着快些交代完正事,回头自己消化情绪。
“你一定想不到,我与徐大哥在追踪商队的路上,遇到了星儿的叔伯,陈祈明。”
她翻开手记,迅速地将上面的内容与梁有依说了一遍,汇报时语调无波无澜,自始至终没再抬头看他。
“所以我决定了......”
后来,她合上手记,面带轻松道:“既然连陈先生那样的人都做不到,我一介民女,无权无势,更没有武艺加身,便只能放手一搏,提前埋伏于漱玉山庄附近,尝试刺杀苏牧,为我父亲报仇。”
梁有依目光仍旧在那本手记上,听到曲臻简短利落的陈词,眉角微不可察地跳动了下。
他看向曲臻,一时间摸不透她的意思。
她是没有听清他如今已是影笙会掌门?不可能,她方才明明还假意恭喜了他。
“曲臻。”
梁有依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沉下声色,用一种略带攻击性的方式,问出了他想问的问题。
“你是觉得我不在意你的安危,还是觉得,我帮不到你?”
曲臻抬眸看向梁有依,与他长久的对视,良久未发一言。
这场漫长的对视像是某种博弈。
她在等待他亲口向她证明,他很在意她,其程度甚至高过影笙会掌门的身份,他也能帮到她,哪怕帮她意味着亵渎那神圣的轩辕宴护卫之职。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于是,她也不想说了。
“来日再说吧。”曲臻移开视线,起身看向了门外,“你连夜赶路,如今定是累了,我去收拾下前院的厢房......”
——“不必麻烦了。”
梁有依却跟着起身,打断她道:“我不习惯睡屋里,还是在外头另寻住处罢。”
梁有依说着大步走向门口,听闻背后传来的脚步声,又跟着冷冷落下一句,“不必送了”,像在打发一位寻常的生人。
他迎着月光一路走向韩府大门,步步果决,门房阿肆见府上不知何时冒出位夜行如魅、十步绝尘的黑袍男子,一时间也未敢多问,只得开门送客。
梁有依拐出韩府所在的窄巷,宽敞的城南大道上了无行人,几盏油灯昏昏沉沉,亮度不及高悬的明月,只叫他心绪芜杂,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
仔细想来,这已不是曲臻第一次将他刨除于计划之外了。
在湘西、在锦庄,她堂而皇之地说起那些送死的计策时,他只是默默听着,而后暗自琢磨如何才能帮到她,那些时刻,他心中分明不似此刻这般躁郁。
他本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变了,他本以为,锦庄之后,曲臻会将他们共同期许的那个未来装在心里,将他也装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