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方予诤艰涩而嘶哑地开口,“这是我的……这是柏原。”柏原礼貌地微微低头:“您好。”
方母从他的迟疑里明白了那意思,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冲撞,脚底下意识往后躲了半步。她没有应声,低着脸再三考虑过,总算微微侧身,让开一条狭窄的通道:“进来吧。”
柏原的呼吸都变紧了,只需这一瞬,他体会到了方予诤以往人生的窒息。
客厅的窗帘拉着,光线昏暗。沙发上,坐着一个与方予诤五官颇为相似、但气质更加西化的年轻男人——这就是他的弟弟方予诺,后者的妻子和儿女从未见过方予诤,此时站起来打招呼,方予诺示意他们去楼上等待,自己则是朝着久别多年的哥哥微微抬了抬下巴:“你终于回来了。”
方予诺同样穿着黑色西装,领带松散,手里端着一个威士忌酒杯,头发凌乱地塌着,不难看出慈父的去世带给他的打击。
“你为什么拖了这么久,”方予诺甚至连声音都和他哥哥相像,“既然这么迟,还来干什么。”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方予诤心上,柏原立刻感受到他握着自己的手骤然收紧。是的,他们仅仅通报病情,对方予诤刚刚经历的人生的风暴懵然不知,也不在乎他为什么没有奔赴的勇气,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味指责他。
“我不想和你们吵架,”方予诤深吸一口气,“他的墓地在哪里,我去看看就走。”
方母充满距离感地开口:“他可能不想见你,和你这位……”斟酌了措辞之后,“友人。”
“他不是友人。”方予诤的反驳并不大声,却足以在这片敌意中,为自己和柏原圈出一小块立足之地,“他是柏原,是我的爱人。”
方予诺“哐”地把酒杯砸在茶几上:“爱人?你就是想让他难堪,对吗?”他对着方予诤,积压的怨毒喷薄而出,“现在他被你气死了,你满意了?”
“予诺!”方母厉声喝道,带着一丝颤抖,不知是阻止儿子,还是阻止自己濒临崩溃的情绪。她看向方予诤,眼神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冷漠,“你何必还回来呢。” 方予诤否认:“我不是回来,我是来最后见他一次。”
妇人定定地看了他和柏原许久,见二人毫无退缩之意,最终疲惫地挥了挥手:“要看就去看吧。”方予诺这才冷冷地报出一个地址:“你看完再过来,我们还有事情要谈。”
方予诤紧紧握着柏原的手,这是他沼泽中的救赎,他几乎是逃离般地转身。
冷冽的空气再次涌入肺腑,坐回车里,方予诤没有立刻发动引擎,他的额头抵在冰冷的方向盘上,压抑的喘息声从他喉间逸出。
柏原解开自己的安全带,倾身过去,用力地抱住他,感受着他无法自抑的颤抖,没有言语,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去阻挡他们给他的伤害。
“没关系,”方予诤反过来安慰柏原,让他放心,“我习惯了。”柏原心疼不已地抚摸过他的脸颊:“你不用习惯的。”几个字仿若打开了什么闸口,方予诤又平复了许久的呼吸,脆弱暴露无遗。
等他们开车到了墓地,泥土的气息和草腥都还新鲜,或许真的只晚了一步,如果那些人能等等他们呢。
方父的墓碑崭新且肃穆,照片上的面容平静,与方予诤记忆中的阴郁截然不同。而柏原能从那五官的线条中,描摹出方予诤的样子,父子二人,长得很像。
方予诤放下在路上买的花,像被钉在原地似的沉默。寒风卷过孱弱的白色的花瓣,包装纸“哗哗”响着,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回音。柏原安静地陪着他,手轻轻搭在他紧绷的后背上。
没有眼泪,他无声站了很久,久到柏原几乎以为他会这样站到天黑。最终,他深深地弯下腰,鞠了一躬。动作僵硬,带着一种迟来的、无处安放的怀念。
“你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吗?我去旁边等你。”
方予诤闻言摇摇头:“我们早就无话可说了。”柏原有些怆然。可是在此情此景之下,方予诤倒是真的想起了什么。
“……我小时候,有一次,他逗我,说我这么爱跟着他,如果有一天他死了,我该怎么办。”蓦然在脑海深处挖出这段隐蔽的、自以为已经消失的记忆,方予诤缓慢地开口,“我问他,什么是死……”柏原喉咙发堵:“他怎么回答?”
“他说,死,就是离开我去很远的地方,就是永远不再见面……”原来父子之间,早就谈到过离别,想必当时谁都没有设想,他们的离别比死亡还要惨烈得多。
“我听得很害怕,又问他,那什么是永远。他见我快哭了,连忙说,爸爸不会离开你的,相信爸爸。”方予诤说着伸手扶上墓碑,低着头似乎在和久远的自己对谈,“……现在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