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廷昭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捏着他的手指,拇指轻轻按压着关节,感受着骨节间的滞涩。片刻后,才轻轻点头,像是在认可这个答案。
“当日你决意断后,护百姓撤离,镇北军上下皆以此为傲。”这一句,不似寒暄,更像是战场上的郑重认可。
顾长渊心神微震,眼底划过一丝复杂之色,指尖悄然收紧。“……父亲。”他声音微哑,“您此次回来——”
顾廷昭郑重的看向他:“西南反了,立国号为辰。皇帝连发十二道金令,召我回京。”他顿了顿,“朔庭骑兵趁虚进犯,朝廷却逼迫镇北军回防,我无力再守。” 话语平静,字字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顾长渊的指尖微微发白,胸膛起伏,声音暗哑:“那北境…”
顾廷昭手上动作微微一滞,半晌后缓缓松开儿子僵滞的手腕,语气低沉:“北境……留不住了。”他守了二十年的北境,终究,还是留不住了。
顾长渊的眉心倏然皱紧,胸臆间怒意翻涌,齿间微微收紧:“君主昏庸……朝廷腐朽至此,竟要放弃北境。”
顾廷昭无法回答,他知道儿子会不甘心,就算是他自己又何尝甘心?可是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我会让秦戈送你去十里长山,明日就启程。”他声音平稳但不容置喙。
顾长渊闻言猛地抬眸,目光如刃,直直地望向父亲,语气低沉却锋利:“那你呢?朝廷已乱,军心已散,连百姓都弃之不顾,江山又以何存续?父亲,您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战……赢不了。”
顾廷昭微微移开了视线:“为父自有该做的事。”
他在回避。
顾长渊的心猛地一沉。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胸膛起伏加重,下意识想要撑着床沿坐起,只是右侧毫无知觉,身体猛地一倾,又无力地被拖回原处。顾不上整理歪倒的身体,他喘息间,语调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怒意:“父亲,北境一守二十载,镇北军数次上书求援,朝廷可曾理会?”
屋内无人回应。
顾长渊的胸腔起伏如潮,眼底升腾起怒意:“前年的粮饷扣发,冬日兵卒冻死城头,皇帝可曾过问?!去年兵员折损,战马无补,父亲亲自进京请调,朝堂争论三月无果,若非您以兵权相逼,那群庸臣如何肯拨一兵一卒?!”每一个字都像锋利的刀刃,割向鲜血淋漓的现实。
顾廷昭仍未出声。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顾长渊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愈加激动起来,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右侧嘴角不受控制地颤动,言语因僵硬的肌肉而逐渐含糊。但他仍死死咬住字句,声音嘶哑,几乎是质问:“如今北境尚存,他们便下令弃守,那百姓呢?他们要往哪儿逃!顾家血战二十年,还不够报答君恩吗?!”
怒意翻腾灼烧着理智,顾长渊咬牙死撑着左手,指节深深扣进床沿,硬生生将自己从迎枕上拖起,想要挺直脊背,直视父亲。可是,下一瞬,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涎液缓缓溢出,顺着下颌滑落,在素色的中衣上晕开一抹淡淡的水渍。
他没有察觉,可顾廷昭看到了。
这一刻,这位久历战场、心如铁石的父亲,终于抬起头,望向眼前这个几乎拼尽全力的儿子。他看着他颤抖的身体,无力垂落的右臂和隐隐扭曲的苍白面容,眼底终于有了波动。二十年来,他见过无数战士浴血厮杀,见过兄弟倒下,见过尸骨铺满城墙,可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看着自己的儿子,连愤怒都无法起身倾泻。
他闭了闭眼,待到顾长渊语气稍缓,才终于缓缓开口:“你说得不错,朝廷昏庸无能,决策反复,早已不配天下军民为其卖命。"他顿了顿,又沉声道:“但,先帝待我恩重如山。”
顾长渊心头一震,攥紧的拳头微微松开,身体终于力竭,倒回软枕。
顾廷昭俯身亲手将他扶正,替他掖好被角,语声低沉而坚定:“我出身寒微,若非先帝信任提拔,断无今日之功名。先帝信我、倚重我,容我执掌北境,而非被宦官掣肘。如今王朝虽已腐朽,但我既承先帝之恩,便当履行职责至最后一日。”话语不急不缓,却透着一股沉静而不可撼动的意志。
顾长渊的左手下意识抓紧被角,眼神微微颤动,他听得懂,也明白——话已至此,父亲心意已决,无可挽回。可他仍不甘:“那我留下,哪怕不能上阵,也能……”
“你活着,比与父亲同死更重要。” 顾廷昭平静打断他,停顿片刻,眼神再次沉沉落在顾长渊身上:“再者,如今的你,已经无法再握剑上阵,便是勉强留下,也只能拖累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