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内院大门不远,袁衡推着吴绍渊迎面而来,后者身上盖着斗篷,面色惨白如纸。
行云略一点头,“吴先生。”
吴绍渊向后摆手,让袁衡退到一旁,自己转着轮椅上前,抬头凝视着他。
“道长可听说过俞家军吗?”
他目光深邃,语气沉稳,不像是试探,倒像是已经洞悉了一切,故意隐而不说。
行云心中剧颤,拇指不自觉碾压四指,勉强敛住心神,“俞家军当年为韶阳攻下炎城,声名远播,我从小在紫云山长大,自然听说过。”
吴绍渊的视线定在他身上,捕捉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与先前的从容应对迥然不同,短暂的沉默过后,低声道:“你还真是学不会说谎。”
行云直视他:“吴先生不觉得自相矛盾吗?即不相信我的话,又说我不会说谎。”
吴绍渊语气笃定:“行云或许擅长,但你不会。”
话已至此,避无可避。
行云长舒一口气,神情惆怅,“你想说什么?”
眼前的少年意气消沉,满脸愧疚,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俞子钦,吴绍渊憾然叹道:“你若真想隐瞒,绝非我轻易便能问出来的,你不否认,想必已经知道了八年前的真相。”
他不等行云答话,低着头又道:“先离开韶阳,为了她,也为了你自己。如果你愿意,我会设法送你出城。”
行云怔了片刻,在心里回绝了他。
吴绍渊帮他逃出韶阳城,一旦被姚华音发现,必定会受到牵连,首席谋士与城主反目,万一引起韶阳动荡,会给盛国和南陵可趁之机。
更何况,他凭什么在伤害姚华音后一走了之,让吴绍渊代他受过?
“我还有事要解决,不能离开。”行云说罢,决然向前。
袁衡心急火燎地站在不远处看着,无令不敢过来,吴绍渊两手猛地转动轮椅,挡住行云的去路,无奈喝道:
“俞子钦!”
行云苦笑,“吴先生,你只当不知道我的身份,对谁都好。”
吴绍渊挡在身前坚持不肯让路,他知道行云要解决的事是什么,姚华音的身体因禁术而受损,或许还有办法调理,但若是她知道行云的身份,后果他不敢想象。
僵持了良久后,行云向他郑重一礼,施展轻功向旁侧跃出三丈,改走别路去往弘文堂。
吴绍渊追赶不及,一口气哽住,痛苦地捂着胸口,袁衡吓得几步奔过来,蹲下身替他抚胸顺气,“公子,您别着急,公子!”
吴绍渊低咳一声,额头沁出一层冷汗,凉风阵阵,袁衡怕他受了风寒,忙翻出帕子把汗擦干,推着他往树下避风,轮椅微晃,刮到一颗熟透的红石榴,滴溜溜滚到路上。
急促的马蹄声震的路面微微颤动,吴绍渊寻声看过去,只见一袭红衣迎风招展,姚华音正骑着高头大马,风驰电掣般向内院方向奔来。
她从不曾在城主府中骑马狂奔,吴绍渊忧心地蹙眉,一阵风扑面,袁衡拽着轮椅向后躲闪时已经来不及,马蹄从石榴上踏过,顿时汁水四溅,沾染了吴绍渊浅灰色的衣袍前摆,如同一滩血迹。
袁衡正要蹲下来擦拭袍子上的污渍,吴绍渊拦下他,默然看着地上那个被马蹄踏成红泥的石榴。
那年春天,时局初定,姚华音让人在旧府遗址之上扩建新的城主府,他心疼她自幼孤苦,又刚刚经历了生死磨难,提议在内院和她曾经生活过的旧府周围都种上石榴树,寓意团圆红火,祝愿她从此苦尽甘来,吉祥和顺。
没想到,他这么多年来的诚心祝祷,终究还是化成了泡影。
马儿嘶鸣着在内院书房门前停下,姚华音直奔格子架上的俞家军卷宗,双眼直直盯着封口处。
上面的封条完好无损,看不出被拆开过的痕迹,只是粘胶的面积比之前大了一圈。
八年前她拼尽全力才稳定了局面,一个十三岁的姑娘,表面沉着冷静,实际心里早已草木皆兵。
当年的很多卷宗都是她亲手封存的,故意把封条上的胶涂成多个拇指甲大小,除了她自己,没有人会注意到。
这份俞家军的卷宗里记载着俞子钦少年时每次随父出征的事迹,之后俞家军被灭,这份卷宗理当永不开启,可一想到俞子钦,她又舍不得把卷宗封进弘文堂的东库阁里,便留在书房中,直到今日。
胸前像是被巨石压住,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突然眼前一黑,整座书房像是倾倒过来。
卷宗掉在地上,她闭紧双眼,死死抓住格子架,感觉身体像翻转了几个来回,胃里翻江倒海。
周围好不容易静下来,身体又仿佛陷入一座冰窟,她摇晃着推开东边密室的门,扯开素纱,向汤池中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