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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烛寺佳人录(56)

“我不和你们一起走。”穆玳一轩窈窕的细眉,笑了笑。

“为什么?”清衡问道,“不是说好了一起的么?”

“我在微雨楼包了雅间,那里沿街最高,视野好,谁要和一群人挤在一起满身是汗黏糊糊的。”穆玳转身迈出门去。

“她这个脾气呀,最开始还愿意假装笑呵呵和我们说话,现在好脸色都没有,生气!”徐君惟虽然这样说,倒也不是真生气,反而叹了口气,好像拿穆玳没有办法。

唐云羡却笑了,“这样不好么?证明她和我们一起时,开始做真正的自己了。”

月亮爬过远处的云梢,紫垣大街彻底被御林军封得严严实实,但这条路极为宽阔,两侧留下的距离也足够半个帝京的人蜂拥而至。

整条街都挂满了画着不同花草的竹灯,宫中的太监依次将灯点亮,每点燃一盏,人群就爆发出一震欢呼,最后整条紫垣大街亮比白昼,光芒的长龙仿佛从天空划过,无比接近地面,焰火从阖光塔的尽头开始点燃。

时平朝和唐云羡走在一起,他们周围全都是拥挤的人潮,最开始两个人还在靠近街心御林军封锁的边缘,能清楚得看到远处御道模糊一片的光海是正朝这边走来的祝祷之众,这些人代表的是皇上和宫中的妃嫔,以及其他皇亲贵胄和世家豪门,为国泰民安和风调雨顺走向阖光塔祈祷供奉。

这种人多的地方唐云羡并不怎么期待,可她听着徐君惟和清衡在不远处的对话,还有时平朝时而低头的絮语,也忽然觉得这样平静和热闹的生活是值得期待的。

他们艰难的走了一段路,宫中出发的长队终于路过了。

塞满了街道的人群欢呼喧闹,沿着登塔的长长平缓台阶严阵以待的御林军阻隔着人潮人浪,皇帝差遣的鸿胪寺卿走在最前,本朝的规矩是由他以皇帝之名前来阖光塔为季夏节祝祷,逶迤在他身后的是后妃与皇亲国戚遣派的亲眷与宫人。

阖光塔灯在火的辉耀中金碧流光,唐云羡和时平朝早就被挤到后面,其他人也不见影子,隐约的能看清河流一样的长灯阵里衣香鬓影,时平朝看着几个宫女仪态端庄踩着台阶向塔门走去,他忽然想起唐云羡在潜入宫中那次也穿了宫女绣着银花的黛绿长裙,比眼前他看过的所有人都要更好看,可他也只敢想想,却不敢说。

“谢谢你,时平朝。”

唐云羡打破了他们之间诡异的沉默,时平朝不去细想这个道谢是为了什么,他也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是塔顶金光飒沓投在她的眼底,照亮了他的倒影。

周围的人都是肩膀挨着肩膀往前挤,寻常百姓少见到皇家威仪,目光贪婪的逡巡在仪仗的华美之间惊叹宫人们贵不可言的衣装。唐云羡被挤到快紧贴着时平朝,她下意识伸出手想回避太亲密的接触,可时平朝却误会她要被挤倒,一只手很快绕到她身后,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胳膊,这一握,他便不想松开,又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唐云羡暴揍,而他进退维谷唐云羡窘迫不安的时候,不远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哇!快看!前面那个宫女听说是宫中十大美人之一啊!果真名不虚传!”

人群骚动起来,尤其是一些男子听了这话更是卖力往前,唐云羡纵使功夫了得也不能此时轻功跃出,只能随波逐流,在汹涌的人海中失去了平衡。

徐!君!惟!

她怎么会听不出这声音是谁!这个混账一定是故意想看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当真是君子小人日久见人心!想回头怒骂已是不可能,想就知道此刻这人脸上必定是得意忘形的深色,可她还是怒不可遏想要找到徐君惟在哪,但稍稍一动,唐云羡便跌入时平朝的怀中。

时平朝在那一瞬间被他从没有过的惶惑不安以及巨大幸福淹没,他下意识抬头,然而街道太亮,星光被衬的无比暗淡,他的头顶没有预兆的答案和命运的轨迹,只有巨大的无言的虚空,他怀里的温热显得更真实了,这一瞬间,他想看的不是星辰的指示——他是会在之后被唐云羡打到横尸当场还是终身致残,他想看到的已经在他的怀中。

“宫里真的有十大美人吗?”清衡一边努力维持平衡一边问身旁的徐君惟,“我没有听师父说过。”

“当然没有了。”徐君惟压低声音,脸上得意的笑容快要比灯火还灿烂。

清衡没有看到时平朝和唐云羡,自然不知徐君惟的险恶用心,一脸茫然追问,“那你怎么信口胡说,这已经够乱了,你看到其他人了吗?我们约好了再晚一些和穆姑娘一起用膳的。”

“没看到。”徐君惟笑着说,“我什么都没看到。”

时至今日,唐云羡也还没能明白自己内心眷恋时平朝的理由,她要是想,随时都可以把他和前面那些人推出去,但清衡会说她制造混乱伤害无辜百姓,徐君惟和穆玳会拿这件事一直笑她到死,而时平朝呢,他会怎么做,他怎么还不把自己后背上的手拿开,握住自己胳膊的手怎么还一直往下,握住了她全是汗的掌心。

一直坐在微雨楼临街雅间俯视街道和人海的穆玳也看到了,她发现唐云羡竟然一动不动时,睁大眼睛不自觉往前探了探身子,差点摔下去,重新坐稳后,唐云羡还是没有推开时平朝,他们僵硬的在流动的人潮里,刺眼极了。

穆玳又看了看不远处踮着脚的徐君惟,茫然四处找人的清衡,噗嗤笑出了声。

她很久没有出声的笑过了。

奉旨出宫的长龙还在不急不慢地走在通向阖光塔的路上,时平朝和唐云羡已经被人潮挤到很靠近夹道两侧御林军列队的边缘,唐云羡深吸一口气,妄图以此缓和剧烈的心跳。

一声竹哨轻响,唐云羡焦灼不安的无力霎时化作僵直和震惊,她猛的推开时平朝,朝声音的来源望去。步道上宫女们手捧鲜花和礼器徐徐缓缓步履聘婷,竹哨再响一声,唐云羡刚才流的汗都冷却在皮肤上,激起寒颤。

时平朝看着她咬紧牙齿的错愕与震惊里甚至还有一丝恐惧,一时竟没有被推开的失落只想问问到底怎么了,可唐云羡已然用尽全力在周围的抱怨声里推开人群,向前艰难挤追,“唐姑娘!”他大叫,“云羡!”

一直暗中观察的徐君惟也发现不对,清衡此时也听到了时平朝的叫声,穆玳早发现异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唐云羡发什么疯?

一声声竹哨仿佛在引着唐云羡向前,她记得这个声音,她怎么会忘?人群几乎被她推倒向两侧,有人怒骂,她的耳朵里却只有一声比一声清晰的回荡。

终于,在塔前,一个正在历阶而上的优雅背影让她停下脚步。

那个背影她很熟悉,纤细袅娜,如今这个背影穿着华美的宫装,朱红广袖迤逦,云髻轻侧金玉垂畔,每一步都轻缓柔软,可每一脚踏上一个台阶都像重重踩在唐云羡的心上。

“苏蕴!”她咬着牙,叫出那个她追寻了很久的名字。

宫人停下脚步,朝她回眸一笑。

苏蕴在灯火光瀑的塔下台阶上,笑容与当初她们在玉烛寺相识之时并无差别,她依旧美得耀眼夺目,即便流光璀璨也还是输她半分明艳逼人,她手持的雕金烛台上红烛烈烈,照得肤洁如雪,一截出袖皓腕莹润如玉,这样美的人在阑珊灯火之中微笑,只让唐云羡觉得寒冬正至,月光突寒,七年来的怨恨奔流心头,杀意必现。

苏蕴当然看见了她,她高高站在台阶之上,灿然的笑容并没有意外这突如其来的相逢,她好像早就知道自己的仇怨就在这里等待,她们一定会在上元节在阖光塔重逢,而她笃定的笑好像在告诉唐云羡,这一刻她已经期待的太久了。唐云羡看她把弯起嘴角轻衔着的竹哨压回口中,想到那时在玉烛寺,她们还是小女孩的时候,靠着自己做的竹哨以暗号联络,仿佛怀揣着天大的秘密,晚上偷偷到厨房觅食,也曾像过寻常生活的普通人家少女一样,把朋友看得格外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