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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烛寺佳人录(3)

她看院子里没人,也站起身来。

马蹄声像噩梦里追赶着她一样突然出现,唐云羡像在盛夏里被冰凉的雪水当头淋下,额角生汗,她重新缩回阴影,紧盯着墙外马蹄声越来越响的方向,黑潮一样的禁军从暗处浮现,他们都骑着通体漆黑的高傲骏马,身着黑甲,马佩硬弓身带纤细锋利的直刀,沉默着包围了枯荣观。

他们并不敲门,径直闯入,走在最前的人甲徽刻着校尉的印记,这些人开始走进每一个房间,打扰所有人的好梦,把一个个道姑道童赶进小院。

唐云羡知道大事不好,她朝着刚刚清衡走进的屋子跃去,这里紧挨枯荣观的北墙,面对的倒是个单独的小院,不开花的草木疏疏落落修剪得像是它们原本的样子,屋子里没有烛火灯亮,黑黢黢融进夜色。唐云羡为了避免被发现跳进了房屋和院墙的夹角,从半掩的窗缝往里看。

玉烛寺建在地宫,唐云羡六岁那年走进去七年后才重新见到真正的阳光,黑暗是她熟悉的旧友,她清楚得在一片漆黑里看见清衡面对着墙壁闭着眼睛。

原来是在犹豫吗?

清衡回头去看门,还没人闯进来,但恐怕过不了多久禁军就会冲进这里。她轻抖的手拨开挂在墙上的一幅字轴,从掩盖的暗格里取出她的佩剑。

握剑的手悬停半空,清衡低着头,看不见她的脸,沉默里的她像寒玉刻出的雕塑,最终,她发白的指节从剑鞘四周松弛下来,一声极弱的叹息滑入黑暗,剑垂落身侧,和剑一起放下的似乎还有她的肩膀与整个身体,松弛得像泡在热水里。

清衡想,是时候认命了。

“你老老实实让禁军抓走,也还是会连累收留你的长公主。”冷冷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清衡伸手拔剑!

她动作极快,可剑刚出鞘半截,她的手背就被一股极大的力量压制动弹不得,剑刃再不能往外滑出一寸,清衡的脊背被冷汗浸透,那个声音飘忽如魂,转瞬就到了她面前,活人真的能这么快得无声无息吗?

“你不会有事。”那声音清冷如月,如果这样的夜晚有月光照进来,那一定是她音色的剔透,“照我说得做。”

唐云羡一把扯掉清衡淡灰色的发带,根本不给她回答的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前一章是回忆,这一章是正式开始啦~

第3章

被揪出自己房间的姑娘都又被禁军驱赶进了正殿。

枯荣观上下不过十余人,有追随公主代发修行的世家贵女,也有才七八岁大小被公主收留的孤儿,这里都是女子,禁军又都是男人,还穿着寝衣瑟瑟缩缩的姑娘挤在一起显得十分可怜。

这一支禁军与之前庆王府的那一支十分不同,或许是禁军校尉秦问亲自率领的缘故。枯荣观不像别的方外之地,常年陪伴长公主的人都知道,秦问年岁不及三十,却是如今朝野内外炙手可热的人物。秦问出身文臣世家却自幼尚武,七年前夺宫戡乱他是首功之臣,借此一步登天,执掌京畿禁军。

秦问英气逼人剑眉斜飞,沉静的目光在昏黄的烛光里仍旧冷峻。几个年轻的女孩大着胆子偷偷盯着他看,竟也忘了自己的处境。

一个禁军牙尉走到他身边低语几句,秦问点点头,示意其他人继续看守,他稳步走出正殿,跟着牙尉走至深院里的别居。

十余个禁军守着一个女道士站在草木的影影幢幢中。她显然是半睡半醒中被吵醒,寝衣外只罩了件淡青色淄衣,柔软的乌发用浅灰色发带草草挽起又跌落肩头,狼狈得让人难免心生恻隐。

秦问走到她的面前,鼻尖若有似无荡开一股槐花开败前熹微的清甜香气,“你是清衡?长公主七年前收的弟子?”

她点点头,极黑的瞳仁没有瑟缩的惧意,除了一丝疑惑的目光在秦问脸上逡巡,怎么看都只像是修行之人淡泊的坦然。

“带走。”秦问的语气听不出严酷,但却有毋庸置疑的力道。

禁卫推了还在盯着秦问看的女子一下,她披在肩上的淄衣滑落坠地,盖住大片菖蒲纤细多汁的茎秆。

禁军的大牢和天牢不同,这里并不潮湿阴暗,甚至还有几分庄严的阔气,干燥平坦的地面铺着靛灰色的粗糙砖石,倒比一般穷人家里显得还体面,只是每个牢狱十分窄小,直直躺下都做不到,所有被关进来的人只能蜷缩着入睡,像被挤压在铜墙铁壁之间,喘不上来气。

七年前没来过的地方,七年后补上了。

唐云羡靠着墙壁,通过来回巡查的守卫班次计算自己关进来多久。

禁军抓人就像凶悍的鹰隼,直扑目标,绝不做无用的事,这也给了她假代清衡的机会,枯荣观的人被关在别的地方,禁军也不会让他们指认这次特意避开公主也要带走的目标。

瞒天过海容易,但接下来唐云羡也不是有十足把握。

这里没法睡着,隔壁总是传来隐隐的哭声,都是女人的声音。

果然皇帝怀疑行刺与玉烛寺有关,但唐云羡知道,她们是冤枉的。

在玉烛寺前,世人只知朝廷里有九寺九卿:大理寺断法,鸿胪寺掌礼,光禄寺供膳食,卫尉寺造备军械,司农寺管理仓粮禄米,太府寺握有全国钱金赋税,太常寺奉宗庙祭祀,太仆寺所辖全国马匹、宗正寺则料理皇家上下大小事宜……九寺长官即为九卿,位高权重。直到太后垂帘当朝,九寺在暗中才变为十寺,这多出来的那一个,便是玉烛寺。

玉烛寺取名颇有暗中行事的意味,事实也是如此,太后为成就女主临朝的野心而笼络贵戚与平民中颇有不凡的女子,在帝京前朝的皇陵的地宫内为其行事,玉烛寺的长官也称玉烛寺卿,上下皆为女子。太后大权在握与玉烛寺密不可分,她为壮大自己这一见不得人的臂膀,便让手下去搜罗颇有潜力的小女孩掳来地宫培养,为自己效命。

太后伏法后,党羽作鸟兽散,玉烛寺被当朝圣上下旨追缴,一个不留,然而还是有几个未出师的少女苟且偷生隐姓埋名,唐云羡便是其中之一。

既然是要清查玉烛寺的余孽,抓来的也自然都是女人了。

此起彼伏的细弱哭声里夹杂着一个老迈的咳嗽声音,颤颤巍巍,像要断气似的,就在唐云羡隔壁的囚室里,她更睡不着了。

禁军的守卫并不阻止女人们哭泣,好像这哭声能让恐惧弥漫开来,最好人人都品尝到,才会在接下来的审讯里颤抖着实话实说。

子夜已经快要结束了,唐云羡本想休息,却无法入睡,只是哭声还好,无奈隔壁的咳嗽声实在太大,她于是挪了挪,嘴贴近墙壁,“用我帮你要点水吗?”

“姑娘好心,不必了。”

“婆婆这个年纪,怎么还被抓了?”唐云羡有些奇怪,玉烛寺的后人差不多和她一边大才对,即使有她师父辈分的人活下来,也不过才将近四十,哪有这样的听起来至少已经年近古稀的老妇人?

“我从前在宫中做事,太后出事时我趁乱逃了出去,本以为是逃过一劫,谁知道如今补上了。”

唐云羡垂下眼帘,“原来如此,和太后有关,那婆婆要凶多吉少了。”

“我明白,虽然太后已死,但她的阴魂还在皇上心里作祟,哪怕天下和太后有关的人都死得干干净净,他也难善罢甘休……只可惜姑娘年纪轻轻被卷进这样的事里,实在可惜。”隔壁的老妇人说罢又咳嗽起来,声音震颤像有什么在撕裂她的呼吸。

唐云羡等她咳完才再开口,“婆婆见过太后?”

“见过的,所以我大概难逃一死了。”

“如果有冤屈的话,还是说出来的好,并不是所有太后身边的人都是混账。”唐云羡想起了自己的师父,她的语气低了下去,守卫走过,老妇人没有回答,过了许久传来的是一声绵长的叹息,“太后身边的人么……太后她死不瞑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