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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烛寺佳人录(22)

“你动手了么?”

“没有。”清衡的肩膀微微颤动,可目光却坚韧得像折不断的剑刃,“我是父亲母亲的女儿,哥哥的妹妹,从小读书学得是天理道义,我父亲宁折不弯至死没像太后弯腰低头,我母亲高洁傲岸以死为诤,我哥哥就算是疯了也没说哪怕一句谄媚的阿谀之词,他们坚持的事我也不会退让,更不可能让他们因我而蒙羞。滥杀无辜的事,我死也不会做。”

唐云羡没见过这样的清衡,其实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平时淡泊宁静的就像眼前的雨,可激烈起来电闪雷鸣,天地之间没什么能阻挠她的意志。尽管她说话的声音仍旧沉静,可语气的清高傲岸让人肃然不语。

而自己是个为了活下去可以抛弃一切的人。

沉默了许久,唐云羡问道:“后来呢?”

“我师父性情凶烈,一怒之下把剑给了那个逃跑的弟子,让她杀了我。”

“我猜她一定动手了。”

清衡点头,“她一剑刺来,我没有躲,这样活着不如死,但她手抖得厉害,没有刺中我的要害,我便只是重伤晕过去,醒来后再没见她。”

“你师父怎么说?”

“她什么也没说,就是对我下手更狠管教更严。”清衡低头一笑,眉眼中并无自伤的悲意,可氤氲的湖上烟霭都没她的目光空落,“她对我倾囊相授,也不再逼我杀人,可我还是恨她,恨玉烛寺,恨太后,我也知道我天生不是擅长怨恨的人,即使这样的恨意,到头来玉烛寺血流成河,我想得也还是无辜之人枉死火中为太后的野心陪葬有多么不值。可我还是恨,恨我的父母和哥哥这样的命运,都是被人荼毒了,不止是我们,还有多少人也是一样?正道难行,这我明白,但不代表仁义枉顾就是对的!”

清衡的眼泪抖着滴落,唐云羡却呆呆愣住,回味刚才的话。

良久,她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喃喃,“我们是多么微不足道啊,权力的更迭从我们身上碾过,在上面执掌风云际会的人甚至不会感受到颠簸,我们是为了当做别人野心的垫脚石才来到世上的吗?”

清衡听到了,她止住哭泣,怔怔看向失神的唐云羡。这句话里森冷的意味让她不由得脊背发凉,她的恨意绵延多年,却都比不上话中的不甘和怨恨浓郁,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悲愤,带着苦恨和血泪的腥气,像要掀翻什么毁掉什么。

“云羡……”刚刚的气势全没了,清衡忽然有些害怕地拉了拉唐云羡的衣角,像是想要从失神中扯回她。

唐云羡回过神,笑了笑,“这话不是我说的。”

“这话很可怕。”清衡仍然心有余悸,“倒不是字句里有什么,而是其中的意味让人不寒而栗。”

“是啊……”

唐云羡没有提起是谁说的,清衡也没有问,她们又沉默下来,这次在听了一会儿雨声后是清衡打破了沉默,“那你呢云羡?”

“你问我来玉烛寺前的身世?”

清衡点点头。

唐云羡不知道要怎么说,但清衡问了出来,又是自己来宽慰她的,怎样都要讲,她并不怕说这些前尘往事,只是她的过去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其实在进玉烛寺之前,我活得并不算个人。”唐云羡掸掉肩上的雨珠。

第19章

十几年前在帝京西南城活着的,有几个算是人呢?

连年的灾厄过去,哪怕是煌煌天子脚下也常见饿殍。皇帝多年不理政事,皇后临朝,这些看起来都和只有六岁的唐云羡无关。

她就住在西南城,听人说当年有人把她丢在街上,十二月的雪天,一个给人裱糊灯罩的老婆婆救了她,但老婆婆却没熬过三年后的严冬,从那以后唐云羡就是一个人活了。

婆婆姓唐,说是唐云羡的襁褓里有张写了云字的纸片,周围住着的流民都叫她阿云。

有了名字不代表是个人,唐云羡六岁又是个灾年,没完没了的雨像天上漏下的惩罚,上风湖不再是风雅之地,满溢出的湖水和淤泥淌遍帝京低洼的城南,雨后放晴,褪去的水下发胀的尸体随处都是。

唐云羡从前总是靠还有点怜悯之心的穷人施舍饱腹,但这次,这些人连自己都喂不饱,她饿了三天,在又一场雨里浑浑噩噩走到北城,想碰碰运气,填饱肚子。

和南城相比,北城就像是仙境,夏季赏雨对住在这里的富庶之家与达官贵胄来说是美事,他们撑伞走在湿滑的官路上,三三两两笑声不断,两侧的街市商铺飘散着诱惑,唐云羡因为挨饿走起路来已经开始摇晃,她闻到奇异美妙的香气,本能得往前凑去寻找,却被卖包子的摊主推翻倒地。

“滚!南城的小兔崽子,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老板怕她打扰食客,又补上一脚,唐云羡疼得慌忙往门口爬,可她没有力气太慢,挨了好几脚才滚回雨中。

几双绣着金银暗纹的靴子突然闯入她眼中,有人把她提了起来。

四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满眼戏谑和好奇,他们刚好是斗鸡走狗的年纪,被雨闷在城里出不去,变着花样想玩些新鲜有趣的。这些人都是富庶人家的孩子,没怎么见过唐云羡这样打扮的流民,于是起了逗弄之心。

领头的穿着考究的钴蓝衣衫,他从店里买了个包子捏在手里,放在唐云羡鼻尖前晃,”小家伙,怎么样,想不想吃?“

唐云羡头点得脖子都要断了,可她刚伸手去拿,包子就被蓝衣少年举到她怎么都够不到的地方。

“你抢到了我就给你吃,怎么样?”

唐云羡站了起来,她垫脚蹦跳起来,用最后的力气想从少年手里拿到包子,可少年笑嘻嘻的把包子扔给旁边的同伴,唐云羡追过去时,他已经又扔到了下一个人手中。

他们在笑,唐云羡却听不到,她除了饿,别的感觉已经都没有了,尖锐的笑声刺不进她的耳朵自然也伤不了她的心,她乌黑的眼珠里泛着虚弱却病态的渴望,她盯着被传来传去的包子,其他什么都看不到,满世界都被这个包子散发的香味塞满了。

包子传回到穿蓝衣的少年手中,他却没有接住,包子掉在地上,唐云羡扑过去就往嘴里抓。

包子是什么味道她根本吃不出来,牙齿麻木的咬合,一口口连皮带馅儿吞进干瘪的肚腹。

那几个年轻人并没有因为失手而扫兴,他们的注意力好像被别的吸引过去了,窸窣的议论里饱含着兴奋,唐云羡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时,她又被蓝衣少年拎着领子抓起来,“还想吃吗?”

唐云羡点点头,她的肚子没有感觉,是饱是饿她都不知道了,但她还是想吃,好像整个身体变成积聚雨水的湖,她什么都想吃,什么都想咽下去。

蓝衣少年向前一指,笑得肆无忌惮,“你照我说得做,我再给你买十个包子。”

顺着他指的方向,唐云羡看见一个袅娜的女子背影,一团青雾似的融在雨里,举着鸽灰色的伞,漫步婷婷。

“你去把她腰上的玉牌给我偷来,我就给你买包子。”蓝衣少年放开手,唐云羡等都不等就冲了出去。

她朝着那好看的背影拼命的跑,追上时一步绕道女子身前,扯下那枚压裙的玉牌,头也不回的折返。唐云羡不知道自己还能跑那么快,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直冲到了那群少年的面前,把玉牌高高举起,眼神却往他们背后的食肆里盯。

蓝衣少年一把夺过玉牌,再将唐云羡踹翻在地,踩住了她的手。

“姑娘!姑娘!我抓住偷你东西的小贼啦!”他语调里都是兴奋的雀跃,唐云羡疼得咬紧牙,茫然顿挫了她的心,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个女子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女子蹲了下来,轻轻摸了摸唐云羡的头发。

这是唐云羡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师父凌慕云,她从别人的脚下仰望凌慕云宛若明月静照的面庞,头却像被抚摸自己的手烫到,浑身战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