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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3)

作者: 泠零 阅读记录

这样盼着望着,竟真叫我闻得微声,似是有人如我这般,茫然不安地徘徊庭中,脚步极轻极浅,踏雪无声。

莫名地,我便知,那就是他。压制住心中清甜,我亦小心翼翼地踏在雪上,侧耳细听,暗暗契合他的脚步声,直至与他的步伐踏成同一曲调。

如此无聊,却亦如斯欢喜。我不知自己这上了瘾般的感觉是什么,我只知道他成了我眼中众人平庸的世界中,唯一容光殊胜的一角。我只知每日清晨,追寻他步调时,每日读课后,趴在墙头上,默默凝视他时,我不舍得压抑自己半分,不舍得浪费自己心中清甜半分。

这一点蔓延疯长的心思无法抑制,所以当爹爹说要为我的庭院移植一棵花树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合欢。并非因我对合欢有何特殊情感,只是我想着合欢热烈如火的花朵时,便念起隔院 庭中如初雪般的玉兰,以及玉兰树下的如斯少年。

我想着合欢之于玉兰,火红之于雪白,般配至极。

当隔院传来猫般轻巧而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时,宋玉无奈地翘了翘嘴角。那脚步声眼看就要与宋玉的踏作一致了,宋玉又偏偏蓦地停下,那脚步声亦骤停。宋玉便又悄悄加快了步子疾走,直至走得那脚步错杂而慌乱,他却又放缓步子,等那脚步合上来。

那人真无聊。他想。

可他的眼里,却流淌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笑意。有时宋玉也会想起那日墙头那双清亮如凝雪光的眸子,想得多了,他便会习惯,在夫子讲课时,偷偷走会儿神,望向三丈高墙。想得多了,那双眸子便真的,每日准时闪烁在玉兰花影间。

每次,那双眸子一出现,他便弯弯嘴角,视线却绝不向那处挪动半分。可是明明不是很喜欢这夫子讲课的他,偏偏忍不住每日课后,找夫子论半个时辰的道。

只是为了,用余光再近一些地打量她。

只是为了,看到她望见自己时,那忽而盛起的,清亮眸光。

春日愈来愈近,雪愈来愈薄,脚步声亦愈来愈清浅,直至再无那般微妙意境。年迈的老树被移走,如今在庭院中绽放盎然生机的,是尚只嫩绿点点的合欢幼苗。

我每日都要蹲在这幼苗前,慈爱地看它一眼又一眼,再细细地将原先预计用来煨茶的雪水,滴滴喂了它。我甚至可以发誓,除了对珍藏流传下来的残卷孤本,还从未对什么物件如此上心。

只盼着它早日长高,攀上高墙,如同隔院玉兰飘落我家庭院一般,也将这合欢飞扬,落满那人肩头。

林宛今日来找我叙话时,我正在照顾合欢树。我伸手逗弄幼嫩的树枝,林宛在耳畔说了什么,我罔顾不闻。她却突然拽紧我的胳膊,惹得水珠直往我手中钻,濡湿了大片绯红衣袖。我无奈地对上她的清澈杏眼,“怎么啦?”

林宛眨巴眨巴眼睛,我立即会意,“不去!”

她温软的身子更靠近我的身子,抹了兰膏的云鬓,伴着红白饱满的脸颊软软靠在我肩上,杏眼盈盈含水波。温香软玉在旁,嗯,我也不为所动。

林宛见我仍是一脸淡漠,,便悻悻地松开手,也学我蹲在一旁逗弄合欢,鼓着粉白双颊,“你不去可别后悔啊!郑家小妹都哭着向我抱怨,家里管得紧,不让出桑,都看不了书院的学生晨读,你要不再……”

她的话语被打断,我紧紧抓住她的肩头。

“你们出桑,是在哪儿?”

我依红偎翠地一路去出桑时,林宛几度想摘了我的面纱。她睁圆一双杏眼,不解道:“宜笑,你穿红色不是极好看吗?还蒙着面纱作什么?”我忸怩不安地扯扯身上的月白绲红绫襦裙,苦涩笑笑。

彼时已是春末夏初,河畔依着的桑柳皆沐浴在一片碎金的阳光中,河溪从山脚流至城边,泛着粼粼金耀的柔波。

来时路上,我还没想如何自持,不乱阵脚。可真望见他时,才发现感官触觉皆消融在轰鸣的心跳声中,无法移动,无法摆脱。眼中的世界本该容纳很多,初夏之阳,意气男儿,云鬓香鬓,以及满世界的桑叶之碧,可那都消弭在如雪麻衣之外。

林宛执着我的手将我唤醒,笑道,哪家郎君叫我看得发怔!我失笑摇头,林宛她哪知道呢,只为这一时半刻,我把柜中衣裙穿了个遍,直叫母亲赞了好几声,才放心出门。

往前,我总笑家中侍婢,为讨郎君喜欢,每日更换衣妆。可当自己蒙上面纱时,才惊觉,遇上某个人时,你不得不低头。就如此刻,我站在桑叶浓碧叶隙间,透过初夏的阳光望向那人,便已是不可方物的美好。

对面男子皆鲜衣怒马,时时回顾,惹得采桑女娇笑频频。只我痴痴站在这里,他淡漠地站在那里,又未尝不是一种默契。

我听见他吟咏诗句,我心中亦低低唤道“子渊,子渊。”我看见河畔金柳轻抚他宽大的衣袖,便轻轻地,将枯枝折下,让那金与白温暖我眼眶。

经年后回想,那不过是一段我偷来的时光。旁人皆在桑叶鸟语间忙碌,而我偷得半日清闲。我躲在那样一个偷偷的位置,那样偷偷地看着他。心间偷偷地担忧,他清亮目光在哪家姑娘明艳面孔流转,又偷偷地将我忘了。

我偷偷地贪心,渴望他目光在我身上飘过哪怕一刻,可我又偷偷地将自己放低,偷偷地将自己藏起来。我偷的,是自己一生早已要注定错过的美好。可我不后悔,偷了那个不问来路与去路,为他沉默的自己。

☆、第二个梦

梦境再次由一片虚无的令人窒息的黑开始时,宋玉心中甜蜜的一紧。他笑了起来,如孩童般,天真肆意,带着不沾染任何色彩的一派粲然。他像顽童伸出手讨要饴糖般,转身四顾,甜蜜而惶急地寻找。似是为了回应他的欣喜与惶惑,依旧是那片黑暗的最深处,出现了那个依旧是火红的人影。

这次宋玉没有向她狂奔,因为他看见,那人影正在逐渐清晰。依旧是周身伴着簇簇火焰般的合欢,她踏着缕缕红缨,伴着银铃般笑声而来。风吹动她的黑发,于是火红的合欢从她的发间穿过。风吹动她的裙摆,火红之下露出方莹润如玉的脚踝,其上铜铃铛铛。

宋玉望着她,杂乱纷纷的心跳变为了缓缓律动,四肢百骸那一丝丝焦躁与欣喜都向他眼底汇去,融成一湖盈盈流转的春水。没有约定谁会来,没有约定谁在等,不过梦中惊鸿一瞥,他便知道,那是她。

她挥手,红袖在空中烟燎雾绕般徐徐展开,遮住那双精华闪动的眸子,袖角拂过地面,是微凉的,顺着袖角逆流的,属于人间烟火的万千颜色,是温暖的。

红袖偏偏落下,宋玉恍神发觉自己立在一池澄碧春水中,夹岸生着如燃赤锦的合欢花。而那人倚坐在合欢花枝上,如同美人朱唇上薄薄一层胭脂的红在风中自由舒展,却夺不走她火红裙摆半分艳色。

她望着他,一双聚着日月光华的眸子,默默不语,半含笑意,白玉般的足却蓦地划起道碧漪,像宋玉洒去。宋玉抬起衣袖遮挡,那张脸又露出时,竟是带着顽童般的狡黠笑意。他捧把碧水,作势狠狠向她掷去。那人低低地惊呼,谁知那水只是洒得平平,濡湿了她的落满红缨的裙摆。

那人纵声笑着,笑声回荡在幽谷里,回荡在少年被合欢撩拨的炽热的心里。她复又瞧着宋玉,眼眸里像是也开了场碧水合欢般的灿烂花事。

宋玉只觉自己真是变作了个毫无烦恼的少年,在另一个少女温柔注视下羞涩不安。

她说:“这里是高唐。”此时,有红色小鱼游来吻着宋玉的脚踝,微微酥痒。他不敢在直视她的眼睛,便俯身捧起一掬清水,有只鱼儿逃得稍慢,便在他掌间自在游动。红色尾鳍,舒展自如,纹理微妙,一如那人火红裙摆。他羞抑地,小声说:“这里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