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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贞节牌坊(2)

然而慧慈也早就因为这两年里所遭受的种种白眼猜忌倒了威风,虽说儿女双全,说话举止偏偏硬不起来。恰恰大太太隔年也生了二少爷短衫,慧慈更觉自己没什么特殊贡献,于胡氏面前只是赔尽小心,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待到三姨娘娉婷进门,不但比自己年轻漂亮,还能识文断字,作诗作画,便越发短了志气,日夕只以打牌为人生最大乐趣,再不敢想别的了。

但三姨娘娉婷自恃才貌双全,心高气傲,对卢四爷并不肯主动兜揽,对卢胡氏也只是不卑不亢。开始四爷也觉得这样秀外慧中才貌双全的姑娘,又能写又能画,心性高一点也是该的,因而百依百顺,千恩万宠。但是时日久了,新鲜劲儿过去,便觉不足起来,一次为着什么小事和娉婷吵起来,便指着鼻子骂:别说你只是一个私熟先生的女儿,你就是个女状元,也是老子的胯下之物,神气什么?给脸不要脸,真把自己当个人了,是个人你给我挣块贞节牌坊回来,我就供着你。不然趁早撞死算了。

不想那娉婷也是烈性,鞋子也不穿,当下真个就跳下地,哭着跑出去说要撞牌坊,都跑到院门口了,恰被刚回来的二少爷撞上,死死地拉住不放,慧慈和管家阿福也都惊动了来,好劝歹劝才回了房。哭闹间,四爷恍惚看到儿子短衫拉扯娉婷时在她胸前胯下偷偷捏了两把,虽然没看真切,心里到底不自在。从此便对三姨娘冷了心,爱搭不理的。一天心血来潮亲自往乡下去催租,因看中了佃户的女儿荷花,回来便叫阿福带了聘礼下去,连逼带哄地娶了来做第四房小妾。

荷花来后一年,与娉婷前脚跟后脚地生了二小姐和三小姐。卢四爷更加迷信多娶妾可以冲喜,保不定前一个不生,后一个来了,就一块儿生了。立妾的心因此更炽,立妾的理由也更足了。

四位姨娘,四副心肠,既在一个盆子里抢食,这中间的鸡生鹅斗勾心斗角也不消说了,真是春夏秋冬,闹不完的故事。然而这会儿,她们却是空前地团结起来,齐齐聚在最晚进门的五姨娘凤琴屋里开会——卢府园子里,除了胡氏的正房,就属五姨娘凤琴的屋子最大,摆设最新,好多家俱比正房还要新奇精致呢。一个带镜子的梳妆台,说是法国货,漆花是白色的,画着一对光身子的小男孩,长着翅膀,手里还拿着箭,虽说只是个小娃娃吧,到底是男娃儿,竟然一丝不挂的,羞人巴拉。本来凤琴也是不大乐意的,说哪里见过家俱有白色的,不吉利。但是后来听见胡氏也不喜欢,指着那光屁股娃娃骂不正经,凤琴就改了主意,又喜眉笑脸地说好了。

此刻,凤琴就坐在那光屁股娃娃对面,倒骑着椅子,手按在椅背儿上,仰着脸儿看慧慈替荷花拢头发,一边发急地赌咒发誓:“信不信由你们,老爷子真是有日子没来我这屋里歇了,可不是我得便宜卖乖,就是他来歇的那些日子,也都是后半夜才来,蔫眉腊眼的一个人成了半个了。你以为‘老葫芦’那么容易放人的?”

荷花便“吃吃”笑起来:“听说那老……老太太为了老爷,肯下口儿去将就的。”

凤琴轰天价大笑起来:“老太太?哈,老葫芦就老葫芦了,你偏又不敢叫,叫什么老太太,只怕老葫芦要是听见你叫她‘老太太’,倒比听见叫她‘老葫芦’更生气呢。”

慧慈也笑:“要说对老爷子忠心,咱们四个,还真就是谁也不如老葫芦的,别说用舌头舔,你要说把心扒出来涂点血能让那玩意儿好使,想必她也是肯的。”说话的功夫儿,已经帮荷花把头发拢好了,便向凤琴道:“让一让,四妹妹照照镜子中不?哎,你那法兰西的头油呢,拿点儿出来给四妹妹抹上。”

凤琴取了头油瓶子打开,先不急着给荷花抹上,却在她鼻子底下绕来绕去,问:“香不?你在乡下可见过这玩意儿没?”

荷花狠狠嗅了一鼻子,红着脸说:“凤琴妹妹又取笑我了,在乡下,可上哪里见这些个稀罕物儿呢?用隔夜的淘米水梳头发,就算讲究的了。”

娉婷倚在镜台边半晌不言语,这当儿忽然接过话头去,闲闲地问:“那头油比桂花香不?”

“香!”

“比茉莉香不?”

“香!”

“比兰花香不?

“香!”

冷不防娉婷又问:“比荷花香不?”

荷花不在意,脱口而出:“香!”

众人哈哈大笑,荷花这才发现中计,不依起来:“三姐不带这样儿的,知道你学问好,也不能拿我一个乡下人逗故事呀。”她的生气一半是撒娇一半是认真。这个三姨娘娉婷,仗着自己能写会画能言善道,从来瞧不起人,等闲不肯同人聊天,一开口又总是藏着陷阱,尤其喜欢戏弄目不识丁的荷花。因而荷花每每同她讲话总是含着一份警惕,纵是这样,还是会上当,便不由得有点恼了。

凤琴笑弯了腰,说:“哟,说得可怜见儿的,一口一个乡下人,难道单你是乡下人穷苦,我们便都是豪门大户的千金小姐不成?要真是千金小姐,也落不到这步儿田地去。你乡下人好歹也有爹娘老子的,好过我长这么大,连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爹妈是谁也不知道,白管老鸨儿叫了几年的‘妈’。”说着眼圈儿红起来,背转身,把头油递给慧慈。

娉婷看自己一句玩笑逗出凤琴伤心来,倒有些悔,岔开话说:“既然大家都说老爷子没来过,福管家又说老爷没出去过,那么这些日子他在哪儿歇的夜呢?在老葫芦屋里?他们分开几十年了,这会儿倒又热火起来?不知你们怎么说,我反正是不信的。”

一句话提醒了大家,便又议论起来:“还是娉婷心水清,按说老爷子没理由忽然对老葫芦热火起来;要热火,也不娶第六房了。两个老梆菜窝在屋里嘀咕了好段日子,嘀咕出一个六姨娘来,这事儿咋想咋奇怪哩。”

荷花害起怕来:“每次他们在一块儿呆久了我就心惊肉跳,倒不是怕老爷对大太太好,倒是怕大太太吹风儿,又寻点什么由头出来整治人哩。这次他们整宿呆在一起,呆了十几天,不知要整治多少人呢。”

娉婷断然摇头:“不会。要说整治人,老葫芦最多三天就把老爷子说动心了,还用这么久?要真是说不动,说到第四天上老爷也烦了。左右都该有个结果出来。这回两个在一块儿孵蛋似孵了十几天,绝不会单为整治谁这么简单,一定有更大的事发生了。”

左右讨论不出结果,慧慈不耐烦起来,反正老爷就是不到大太太屋里也很少去她那儿,她才懒得操心四爷到底睡在哪个姨娘房里呢。便提议说:“反正不知道,等着就是了,说也白说。难得咱们四个凑得这么齐,不如打八圈吧。”

娉婷笑起来:“二姐满心里最爱就是打牌。不过难得二姐的牌品也是最好。”

慧慈得意地说:“愿赌服输,这有什么说的。”又极力撺掇着,“打不打?打吧。我这叫就张妈收拾桌子来。”

荷花却又算起来账来:“说打牌,五妹妹上次还欠我五十块呢。”

凤琴撇嘴:“不就五十块钱吗?还你就是。可你刚才搽的这头油,是法兰西的货,一瓶值着好几百呢。你搽这一头,怎么着也有二三十块了。就算你二十五,我再还你二十五就是了。”

荷花立即胀红了脸:“头油是二姐替我搽的,又不是我自己要搽的,怎么能扣我的钱呢?再说,我只搽了这一点点,哪里就值二十五块钱那么多了?”

娉婷便推着凤琴说:“得了,你烫的这一头时髦卷发,又不比荷花妹妹梳髻,哪用得着头油?放着也是白放着。”

慧慈生怕打不成牌,也赶紧说:“四妹妹真傻,凤妹妹这是逗你玩儿呢,凤妹妹要真是手头不方便,我替她先垫上就是,还怕跑了债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