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过前头的巷子就是他的家。此刻那间隐在无数屋舍中毫不起眼的小院黑灯瞎火,没有寻常时候的光亮。
母亲双目已经失明,但是每夜必定一过酉时就点灯,为的是给他照亮回家的路。
今夜果真没有。
他紧了紧袖中的竹簪子,扭头往东街亭去。
有人动他的母亲,他会让他生不如死。
东街亭位于汴京城南,临着蔡河建在一座小山上。
一侧临河,一侧靠山,既寂静又隐蔽,还易守难攻。
晚风猎猎,吹得小山上的树木哗哗直响。一丝浅淡的上弦月也是无力照亮,更何况近日来的天色阴沉多变,此时更是浓云密布,不见一丝天光。
凭着过人的目力,霍音一路走来稳稳当当。
站在东街亭门口时,远处的谯楼刚好打响梆子——二更天,正是亥时三刻。
霍音立在东街亭口。看着里头沉沉一个人影。没有烛火,没有光亮,那个人身着深色的衣服,全然淹没在暗色的夜里头,若非目力非凡,绝对看不出亭子里还有一个人。
不等霍音开口,那人先轻笑了几声,道:“霍副点检果然守时。”声音略闷,显然是蒙了面巾。
霍音身形一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到那人跟前,一刹那就钳住了他的脖子,“我娘呢?”
那人被霍音钳制却无半点慌乱,从喉咙里挤出几声阴森的笑声,“霍将军何必如此急躁?令堂我们自然是好生照顾,生不出什么差池。倒是你,这般急躁只怕会伤了彼此的和气。”
霍音冷哼一声,“和气?你们以卑劣的手段掳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何来的脸面谈和气?”
那人哼了一下,“霍将军自然是武艺高强,不怕彼此伤了和气,但是别以为我便是任人打杀的。”
那人话音未落,身子一凛,霍音直觉指尖一震,继而一股强大的力道冲击而来,竟将手指震得发麻。一震一麻之间,那人竟然轻松摆脱了他的钳制。
“霍将军是御前一等一的高手,主子岂能派个无能之辈来见你,那样岂不是怠慢了将军。嗯?”
霍音微微转了转手腕,方解了那震后的一点余麻,心中暗自思量:方才轻敌了,方被对方一击即中。但是就算我不曾轻敌,与此人过招至少要百招以外方能分出胜负,便是能胜也是险胜。看来此人的功夫决不在我之下,只怕与师兄也有得一拼。大宋有如此功夫的人不多,看他方才一震之功,内力颇强,不该是籍籍无名之辈,那会是谁?
那人见霍音不语,啪啪击了三掌,亭外山石间出现一豆火光,“霍将军是客,可以对我无礼,但是我不可唐突了将军,所以先将令堂带来,与将军小聚,如何?”
豆火微光,霍音瞧见自己的母亲正被缚在山石之间的一棵树上,头发蓬乱,早已失去光明的双目睁得极大,微微斜着头,将耳朵朝着亭子的方向。
“娘!”
听见霍音的叫声,老人露出了一丝从容的淡笑,“霍音,我的儿。为娘没事,为娘好得很。”
霍音哽了一哽,哑声,“娘,是孩儿不孝,让您受苦了。”
老人一脸从容淡然,“我儿莫说这些。那位不知是何人的英雄,你绑了我来不就是为了让我的儿来见你吗?如今我儿来了,你到底所为何事,但讲无妨了吧。”
那人笑了一下,“老人家,绑了你,让你受罪并非我本意,我的主子想求霍将军办点事情,只是霍将军名声在外,身份高贵,只怕不愿听从驱遣,故而不得不暂时委屈您老人家了。”
霍音恼怒,正欲对那蒙面人出手,却听母亲道,“霍音我儿,休要出手。那位英雄,我儿身为殿前司副点检自然不是谁都可以驱遣的,在朝,他只听天子令,只听上司令,在家,他只听我的令。”
蒙面人微微欠了欠身,“所以还想请老人家劝劝霍将军。”
老人冷笑了一声,“将我一个一把年纪的老太婆绑在树上就是求我劝人的姿态?”
蒙面人喝一声,“来人,帮老人家松绑,扶过来。”
老人却道:“慢着,让我儿来。”
蒙面人:“老人家,霍将军的武艺高强,若是他生幺蛾子,半途强行带您离开……闹将起来只怕会误伤了您啊。”
老人:“我说了,在家,我儿只听我的令。霍音我儿,听着,过来将你母亲松绑背过去,中途不可生出别的想法。”
霍音沉声回:“是。”
蒙面人看了看老人家,再看了看霍音,退后一步,手一扬,做了个请的姿势。霍音纵身一跃,跃过亭子的围栏,踩着高低不平的山石往那豆点火光处去。
“娘,儿不孝,让您受罪了。”霍音一把扯断捆绑在母亲身上的绳索,双膝着地,跪了下去。
老人寻着声音摸索着抓住霍音的手肘,高声道:“我儿莫要自责,为娘的为有你这个儿”深感骄傲,贴近霍音,用只有他俩听得见的声音道,“有埋伏,儿不可轻举妄动。”
霍母失明已经多年,听力比寻常人要灵敏得多,方才她便已经细细辨别,在蔡河水声阵阵的遮掩下有繁杂的脚步通过,甚至有玄铁刀兵之声。辨声而定,此地周遭皆有埋伏,便是那蔡水里头也藏了人的。若是霍音一人,脱身并不算太难,但是有一个瞎母拖累,那便不好说了。
霍音自然知晓母亲的辨声判物之力,故而低声回了个是,而后跪地转了个身,将背对着母亲,“娘,让儿子背您过去。”
霍母摸索着攀上儿子的肩,霍音将母亲背了起来。
因为背着母亲,回亭中的步伐远比去时慢了许多。那个蒙面人耐着性子慢慢等着。
“我儿,若是他们以为娘的性命要挟你做些不忠不义之事,你姑且应着。”霍音的背僵了一下,这话不像是母亲会说的话。自幼母亲便是教导他男子汉顶天立地,为天下而活,为正义而活,在忠义孝面前,以忠为先,义次之,孝最后,若是为了孝而舍弃忠义反而为不孝也。
果然母亲还有下文,“大丈夫直面险恶是英雄,以身犯险是英雄,还有一种英雄是忍辱负重。我儿明白?”
霍音将母亲往上托了托,趁着跨过一块石头时低声道:“儿知道了。”
母亲又道,“那个人的功夫不在你之下……但是你不必多管,为娘自有办法。”
待霍音背着母亲回到亭中,蒙面人看似客气地接下老人,将人扶在亭中椅子上坐下。一系列动作看似客气尊敬,实则暗中以手扣住霍母脉门,以此钳制霍音。“霍将军,令堂已经安然无恙在你面前,接下来咱们可以聊一聊别的了。”
霍音冷然一声,“你的主子想让我做什么?”
蒙面人道:“很简单,让你明日带个路,截个人。”
果真是冲着太子来的!
电光火石间,霍音豁然明白眼前的是何人,若是猜得不错,此人应该是昌王府里昌王殿下贴身护卫莫名。莫名习的是东阳忍术,其招诡异难破,加之他的内力浑厚。霍音不了解忍术,若真的打起来,只怕一对一都不一定讨得到便宜。
霍母反手抓住莫名的手腕,“不过是带个路截个人的小事,你们这般兴师动众的够折腾啊。”说着还在莫名的手背上拍了拍,“霍音我儿,这点小事应了就是。为娘可想早日回家,别的地儿睡不惯。”
霍音:“是,儿子听娘的。”
莫名似乎不敢相信霍音这样就答应了,“你可知带的是什么路,截的是什么人?”
霍音:“莫侍卫,你以为蒙一块破布我便不知道你是谁?还是你家主子以为我猜不到他是谁?”
莫名哈哈一笑:“好,霍将军豪爽。”
霍音淡淡:“不,霍某人瞧不起乘人之危,但是我的娘在你手中,我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莫名扯下面巾,又笑了几声,“好,霍将军果真是个直爽的人,我很喜欢,我家主子更喜欢,若是他日事成,殿前司都点检之位非霍将军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