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青抱拳拱手,“当年之事,木某的确唐突冒失,但是当时情况紧急,某也是不得不为。也正是因为当年的事情木某已然欠了章家一条命,心怀愧疚,今日才必须阻止章大人斩杀柳叶,因为……因为柳叶,便是静儿!”
木青说出此话的时候,他并不相信,只觉得他为了救下那女贼的性命,竟然用出如此卑劣低级的手段。
木青见他无动于衷,又道,“静儿是章大人膝下最得意的孙辈,大人一定还记得她右手臂上有一颗黑痣,大人大可以验看。如若大人不信,还可以传唤证人,当年柳家夫妇将她从黄河边救起之时身上的衣裳还在,由冷家代为保管,大人大可将人传来一问。”
木青言毕自是让开了道路,此时的他将信将疑。到底还是暗中命人以验明正身之名查看了她的身子。
静儿除了右臂一颗黑痣,后腰处还有一个椭圆型褐色胎记,此处的胎记唯有自小照顾她的嬷嬷和静儿父母亲以及他知晓,连她自己都不一定晓得。是以,这处的胎记被作假的可能微乎其微。
法场的鼓擂了二遍,离行刑只剩一刻钟。
虽然是乍暖还寒时节,这正午的日头却能将人晒出一层薄汗。刑场上的刽子手皆袒露出半边的臂膀和身子,黑褐色的肌肤在阳光下发着淡淡的光,那是他们毛孔中渗出的汗珠子被阳光照射出来的光芒。有人说那些汗是被刽子手斩首的囚犯所流的血,因为斩杀的人多了,所以一上法场,再冷的日子里,刽子手都能出汗。
场上的两名囚犯没有喊冤,也没有悲戚痛哭,对于他们而言,踏上复仇之路的那一天开始便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死人;或者是他们的父亲死于流放,而母亲死于鞭刑那一日;也许是父亲被擒,满门被抄那一日,又或许更早,是他父亲贪墨第一毫银钱开始……总之,死,对于这兄妹二人而言是一个既定的结局,所以哪怕报仇并不算很成功,他们依旧坦然接受着这个结局。
章惇看着他们,心里却不似面上那般平静沉稳。
当禁婆子告诉他那女贼后腰的胎记和右臂上的黑痣时,他的呼吸明显停滞了许久,又急促了许久。与此同时,有侍卫来报,说是法场外围的一圈侍卫已经悄然无息被人反倒,用一根绳子穿蚂蚱似的捆在了一起,紧接着郝随带着天子的口谕赶了过来……
一切都是来得恰好!
他既捏了一把冷汗,又庆幸了一番,最后竟然有些雀跃。
有人无声无息就能放倒外圈侍卫,说明他若是不放了柳叶,不,静儿,就会有人劫法场,一旦劫了法场,静儿就真的万劫不复了。此时郝随带来的口谕便显得如此的及时……
他看着那个消瘦娇小的身影离开法场,那挺直的脊背,果真像极了静儿的性子,是他章家的风骨。他暗叹,为何她在小东殿审案之时表现出来的睿智,狡黠,果断全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那分明就是跟他一样的性子啊。
法场了鼓擂过三遍,章惇眯了眯眼睛,从令箭桶里抽出一支令箭用力掷于地上,“斩!”接着又是一支,“斩!”
那对兄妹从容地对视了一眼,在刽子手的钢刀下从容地合上了眼睛。
*
“你是静儿?!”赵煦遏制不住自己几乎跳到嗓子眼的心脏,从案桌边起身,几步踉跄着走到柳叶身边,犹如初见一般将她上下打量了许久,“没错,你就是静儿,朕……我,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柳叶微微躬了躬身,“我是静儿,我也不是静儿。静儿早在十年前跳下黄河那一瞬便死了,如今的我啊……是一个犯了欺君大罪的贱民罢了。”
泪水早已模糊了赵煦的眼,透过模糊的画面,他抓住她的手,“静儿,你是静儿。我想了你十年,梦了你十年,老天终究不负我也。”
柳叶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来,“圣上与罪民云泥之别,还请圣上自重。”
赵煦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将模糊在眼眶中的泪水强憋了回去,“杜月梅也好,单月梅也罢,还有什么刘英儿清菡姑娘……她们,左不过是你的影子罢了,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
“庙堂之高,我已在阶下,江湖之远,我愿流放到天涯。若圣上还念及旧情,请成全我。”柳叶盈盈拜倒,“我本就是个将死之人,还请圣上容我远离是非,安静地死去。”话毕五体投地叩拜了下去。
赵煦看着那倔强的后脊背,哪怕是一个伏地的姿势,依旧是笔直不弯,正如她那倔强的性子。“果真要走?”
“要走。”
“中宫之位……不,后宫三千全部换你一个,你也要走?”
“是。”
“去哪儿?”
“离开汴京,天涯何处都可。”
“除了汴京,何处你都愿意去?”他终究是伤了她的心了,除了汴京,她可以去往任何一处,只是不愿意与他呆在同一片天空下。闭了闭眼,此时的他方察觉那颗自以为早已将帝皇之术凌驾在儿女私情之上的心还是碎了,“好,来人,拟旨。”
殿外有卓元守着,屋顶上有异修看着,加上木青刻意安排了侍卫远离睿思殿,此时,并没有人能回应他的命令,但是他继续道,“大理寺少卿柳叶,犯冒名顶替,牝鸡司晨,扰乱超纲之欺君大罪,日前收押天牢,择期问斩。然,尚未到行刑之期,罪犯柳叶身犯急症,卒于狱中,朕念其在任期间兢兢业业,立下汗马功劳,朕念其人死事休,宽大为怀,故即日起罢黜其为庶民,其生前所犯之罪不累及家人九族,并特赦其家人领回尸体妥善安葬。”
“柳卿,这样,可好啊?!”他微微弯腰,对她道,声音里充满悲戚与绝望。
柳叶叩首,“谢圣上成全之恩。”
“成全之恩?哈哈哈。从今往后,你在朕的心里便是死人一个。”悲极,悔极,心碎极了,他反而放声大笑,“哈哈哈,一个死人而已!”直到笑得涕泗横飞。
“是,静儿十年前就已经死了,自然一直都是死了。”柳叶起身,退了几步,而后躬了一躬身,转身打开殿门出了去。
赵煦在她身后呆立着,看着乍然泄满一地的阳光,娇小的影子在明亮中渐渐变短,直至消失,手指动了动,终究没有将手伸出去。
光影一动,那泄满一地的阳光中出现了另一个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呼呼呼呼,终于脱完柳叶的马甲了,赵煦面前脱了,章惇面前脱了,脱完也好走了……
卓元:等等,我还有话说。
作者:你一个大男人,话这么多真的好吗?
卓元:我要是不说完,憋死的是你。
赵煦:朕只想静静,你们要吵到别处吵。
作者、卓元:大猪蹄子,你还敢想静静?
赵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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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进入尾声了,大概还有一章……正文就结束了,然后是番外,番外暂时打算卓元爹妈一篇,小时候的赵煦柳叶一篇,出来没活过两集的柳树一篇,小时候的卓元冷月一篇……这些都是作者的理想,现实很多时候跟理想是有差距的……吼吼吼。
☆、第九十六章
春意深浓,往南去已经有了几分酷夏的感觉。
陈留城外的普明寺,在满山苍翠之间依旧是一片衰败之相,斑驳的墙皮,灰暗的山墙,门前台阶的石缝里杂草已经冒了第二茬出来。若是进得内殿,就可以看见连大雄宝殿内的菩萨金身都已经变得有些斑秃。
“了空大师,在香火如此鼎盛的大宋朝,你能将普明寺照顾成这般模样着实也是不容易的。”一名身着天水一色的襦裙纱衣,绾着简单偏髻的女子站在山门前看着台阶缝隙里尺长的草儿随风飘摇,含着一抹笑意道。
台阶上一名老和尚和一名身量极高面容极好的少年正对着女子站着。
老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柳施主有所不知,自从老衲领回了你的小兄弟,再无香客敢进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