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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公主(11)

作者: 青帷 阅读记录

那是折辱,是摧毁,是因为无权无势而只能像狗一样讨人欢喜的恶心。

李述一边说着,一边竟抬手要往他脸上摸,笑道,“瞧瞧这眉这眼,当真是——”

“哐啷啷……”

李述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觉得面前沈孝面容骤变,一抬手就将棋盘连带桌子掀了满地,他仓皇后退几步,靠在栏杆边,喘着粗气,如临大敌一般死死盯着李述。

仿佛李述是毒蛇般恶心而可怕的东西。

李述伸出去触摸沈孝的手悬在半空,迎着沈孝厌恶的目光,她慢慢收回了手。

脸色迅速结冰。

她小时候在冷宫长大,不懂规矩、也没有才学,每逢正式的宫宴,她只会畏畏缩缩穿着新衣服坐在宴席上,像是一条狗不小心坐上了人的席位。

宫宴上的人就用这种嫌恶的目光看着她,与此时的沈孝如出一辙。

李述忽然轻笑了笑,站起来向沈孝走了一两步,声音轻柔,而冷。

“沈大人这是怎么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非分之事呢。”

她笑道,“沈大人放心,本宫对你并无兴趣。不过是想……沈大人这般英俊,深青色的官服倒不大称你白皙的肤色,浅青色倒是适合你。”

李述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像凛凛的青竹,是不是?”

沈孝一怔。

八品官,深青官服;九品官,浅青官服。

从八品到九品,不仅仅是品阶的问题。九品小官都是不入流的官,不掌任何实权,做的都是最琐碎繁杂的工作。

多年寒窗苦读,换一朝高中状元;一封弹劾奏折,换一身浅青官服。

那双尖锐通透的眼落在他身上,仿佛一柄柄尖刀,将他钉死在长安城的深夜里。

永世不得超生。

“红螺,夜深了,回府。”

李述转身就走,长长的裙摆拖在地毯上,仿佛盛开了一地金色的牡丹。

开的肆无忌惮。

作者有话要说:摘自海瑞的天下第一疏

第8章

“公主且住!”

身后传来仓促的脚步声,不用转身,李述都能想象到沈孝仓皇的模样。

前途、权欲、野心、金钱……没了官位,一切都没了。他怎么可能不仓皇。

李述停下脚步,却不转身看他,语气十分淡漠,“沈大人还有何事?”

来吧,跪地磕头求饶,说自己是猪油蒙了心,不该妄自弹劾公主,顺便再把身后指使的人供出来。

这样……或许我能原谅你,保你这身官袍颜色不褪。

蛇打七寸,沈孝这种人,昔年能为了求得一官半职委身来做面首,如今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仕途被毁?

身后沉默半响,忽而传来轻微的衣衫窸窣声,接着便是膝盖落在地毯上的声音。

李述勾唇讽笑,这才慢慢转过身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关于这封弹劾奏章,臣还有话要说。”

李述走了一两步,站在沈孝面前,轻轻地踩上了他的深青官袍。

“你倒还算识趣。说罢,是谁指使你写这封奏折的?”

沈孝跪着,脊背却非常笔直,他一字一句道,“公主盛名,这奏折确实是有人指使微臣所写,专门针对公主您。”

李述追问道,“是谁?”

是二皇子,想借打压她进而打压太子的势力?又或是哪个皇子,也想在夺嫡之争中分一杯羹?

李述在脑子里迅速地将朝廷大大小小的关系网捋了一遍,却始终想不出谁这么胆大包天。

对自己看不懂的东西,李述向来非常谨慎。越是深的夜,越是容易潜藏危险。

这背后的深意是什么?为什么要找沈孝弹劾自己?那人是否知道自己曾召沈孝做过面首?可这件事发生在吴兴,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莫非自己身边有人背叛了?是谁透漏的消息呢?

李述的脑子飞快地思索着,沈孝在这时缓缓开口——

“回禀公主,指示臣下弹劾公主的不是别人,正是所有受旱灾影响的……关中百姓!”

……

关中……百姓?

李述愣住了。

饶是李述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此时也弄不清沈孝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怔了半晌,头一次教别人给弄懵了。

见李述如此反应,沈孝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微笑,但转瞬即逝。

李述缓过神来,冷道,“沈大人此话何意,本宫竟是不解。这偌大朝廷中,不知哪位官员的外号竟叫做‘关中百姓’?”

沈孝道,“公主说笑了。”

“本宫没有说笑!”

“噢……那便是公主身处高位太久,只知庙堂之高,而不知民间之苦了。”

“沈孝,你到底什么意思?”

“下官没别的意思。公主今日召臣本不是为了叙旧,就是想知道臣为何要弹劾您。一个寒门出身的八品小官,做官的第二天怎么就不要命地弹劾当朝最尊贵的公主殿下呢?若是没有人指使,臣怎么敢做这种事。”

沈孝还是跪着的,可灯火灼灼,却将他的身影拉的格外高大。

“可从来没有人指使臣。满朝公卿,谁看得上臣一介寒门?臣是为了受旱灾所苦的关中百姓来弹劾公主的!”

“自去冬起,关中就没有飘过一片雪,落过一滴雨。关中大旱已经持续了半年了,眼看着还要继续。米市上粮价持续上涨,多少关中百姓受苦受饿,您去潼关看看,成片成片的流民已经逃荒了!可王公贵族的后院里,却堆满了数不清的粮食。

“公主您是最受陛下恩宠的公主,光是食邑就有一万石。可你有没有拿出一粒米来赈灾?”

“天地堂堂,沈孝今日弹劾公主,为的不是私仇,而是关中百姓的公愤!”

沈孝深潭一样的眼盯着李述,在他这番义正言辞的话之下,李述竟忽然觉得有些……羞愧。在权谋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她竟是头一遭觉得羞愧,面对这样一个正气堂堂的人。

李述别过身去,带着几许尴尬微咳了一声,“沈大人可真是……天真啊。”她本来想说迂腐的,想了想又觉得这个词不好。

可不是天真么,一腔热血只想为百姓做点实事,也不管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也不管后果是什么。竟然有点……傻的可爱。李述倒对他有点欣赏了。

可欣赏归欣赏,关中大旱、粮食短缺,这已经不仅仅是赈灾能解决的事了。今早她刚提出了“以粮代钱”的法子,为的就是把二皇子逼上思路,让太子在东宫坐得稳如泰山。此刻她怎么可能因为沈孝这一两句义正言辞的话就毁了自己的谋略?

李述不再看沈孝,径直往门口走去。

她站在门口,想了想,终究还是好心提醒了一句,“沈大人,念我昔年折辱于你,今日这弹劾一事本宫就既往不咎了。”

“本宫再奉劝你一句,你一个寒门子弟,能挤进朝堂已是万分不易,以后莫要再做这种傻事了。御史台是个好地方,低调做官,好好做事,总有你熬出头的一天。”

织金牡丹长裙慢慢消失在楼梯上,很快这屋里的所有侍女、侍卫都跟着李述离开了。

沈孝慢慢站了起来,倒不急着走,而是转身走向了窗口处。站在窗边,他看到楼下平阳公主上了车架,马车缓缓前行,最终消失在长安城的无边夜色中。

沈孝在窗边站着,将长安城的满城繁华尽收眼底,灯火通明的夜间,遍地流淌的都是金钱与权力的味道。

繁繁灯火映在他黢黑的眼眸里,仿佛一瞬间爆发出浓烈的火焰——那是野心的渴望。

沈孝微微地,露出极淡的笑容,意味不明。

他收回目光,转身离开了包厢,官靴踩在白玉棋子上,声音闷沉地仿佛踩过一地尸体。

*

车架在平阳公主府门口慢慢停下来了,红螺扶着李述下了车。

李述叫府门口通明的灯火晃了晃眼,皱眉道,“怎么回事儿,迎接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