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盼,又怕。
盼着消息,却又怕那消息,是自己无法接受的。
同赵构一样,赵瑗心中同样是十分焦急的,这几日他一直在等待着前线的战报,或者是那孟彻的回音。作为太子,他爱惜岳飞之才。而除此之外,他从心底而言对岳飞也是格外敬服,如何也不愿看到他如此枉死。
整整半月后,战报终于送至。
这日,他坐在案头,如往常一般翻看着奏折。
门忽然被推开,侍读大步而入,喜道:“殿下,前线的消息来了!”
赵瑗当即站起身,伸手接过匆匆展开。
是一封喜报。在岳飞的带领之下,宋军势不可挡,金人顽抗多时后终于放弃,分裂成两拨,一拨以完颜宗弼等主战派为首,往北而逃;另一波主和派随着完颜亶力求和谈,愿以臣民之身归附大宋,以求勇士修好。
“好!”赵瑗一拍桌案,大喜过望。忽然响起什么,又道,“便只这一封?”
侍读听了喜讯亦是喜上眉梢,此刻闻言一愣,不明白殿下为何会忽有此问。
而正此时,门却再度被叩开,一名风尘仆仆的小校道:“殿下,前线战报!”
赵瑗心头一紧,立刻大步而上,亲自接过战报。
可这不是战报,是孟彻的密信。
展开的那一刹那,面上的血色瞬间退去。他的手狠狠抖了抖,人接连退开了好几步,说不出话来。
侍读一惊,忙上前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赵瑗用力地攥着战报的边沿,半晌说不出话来,单是眼眶处见了红。
“此事……”良久,他才哑着声音,对那送信的小校道,“宫中可还有人知道?”
“小的一入宫,便望殿下这里来了,宫中应是无人知晓。”小校道。
赵瑗点点头,摆手屏退了小校。自己则踉踉跄跄地回到桌前,失魂落魄地瘫坐下来。
末了,狠狠一拳锤向桌面。力道之大,让桌上的茶水都溅出了大半。
侍读垂眼看了一眼被他扔在桌角的战报,双目也跟着睁大,语无伦次地道:“这、这……”
赵瑗低声道:“等了这么久,竟是这样的结果。天意弄人,何至于如此?”
侍读明白他方才的话,指的不仅是自己,更是另一个人。半晌后,徐徐道:“殿下,可这件事……是如何也瞒不住的啊。”
“我如何不知。”赵瑗自嘲地笑了一声,“且让我……亲自告诉他罢……”
*****
许多事,在冥冥之中或许早有预兆。
当赵构披着厚厚的外袍,站在金鱼池边,眼看着池中的最后一条锦鲤也翻了肚子时,便忽然有些气闷之感。
原本热热闹闹的池子,转瞬间就这么冷落了下来。
而这时,内侍通报,太子来了。
赵构身子忽然抖了一抖,但他还是平静地道:“让他过来。”
当赵瑗如往常一般恭恭敬敬地行礼时,赵构身子没有动,但是站在远处,微微地仰头看着天。
“这天当真是一天比一天凉了。”毫无征兆地,他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赵瑗微微一愣,看着那衣着厚重,却依旧单薄不堪的背影,原本准备好的话忽然就塞在了喉头,说不出口。
便只能沉默着应了一声。
“你今日来,是有话要说的罢?”半晌的空白后,赵构收回了视线,重新看向已无生气的金鱼池,问。
赵瑗张了张嘴,却依旧说不出一个字来。
“孟彻送消息来了,是么?”面前的人却仿佛已看破他的心思,等待了片刻后,轻声问道。
赵瑗点点头,忽然意识到对方看不见,便只能低低地道:“是。”
长久的沉默,将二人之间的对话切割得断断续续。
慢慢地,赵构的声音淡淡传来,“他说什么?”
赵瑗垂了眼,看着自己身侧紧握的双拳,徐徐道:“他没有下毒。”
赵构骤然回过头,看向他,眼中闪过一瞬的光华。
赵瑗同他四目相对着,咬咬牙,道:“只是……最后一战,他为完颜宗弼所设计,身中埋伏……”他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也无需说明。
“然后?”赵构微微眯了眼,问。
“万箭穿心,尸骨无存。”说出这八个字的时候,赵瑗已经闭上了眼,说不上是怕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还是怕看见面前人听到这话时候的反应,“唯一能寻到的,只有随身的……一柄剑而已。”
周围静得可怕,一丝人声也无。
赵瑗心中空空的,许久后睁开了眼,看到的却只剩了赵构的背影。
出乎意料的是,他是那样的平静。自己所预想的任何一种反应,都没有出现。
“朕知道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赵构开了口,声音极淡,淡到几乎要被吹散在风中。
赵瑗微微一愣,低声告辞。
“等等。”赵构的声音再度响起。
赵瑗顿足回头,变听他道:“那把剑……替朕拿回来。”
“是。”他点头,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忽然停住,再此回过头,便看见赵构清瘦的背影,就那么孑然地伫立着。
天高地广,山长水阔。
可他就只剩了一个人。
次日,宫中人人惊传:官家一夜之间,头白如霜。
*****
战火停息,天下太平。
完颜亶带着赵佶、赵桓,以及赵氏尚还在人世的宗室前来称臣。赵佶、赵桓二人备受折辱,已无人气,只请求赵构给他二人修缮了一座寺庙,带发修行,静度残生。
不多时,赵构禅位,赵瑗更名为赵眘,登基即位,成了大宋王朝新的主人。
他继位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岳飞追谥武穆。随后,肃清朝野,将过去秦桧一党论罪而罚。至于秦桧本人,赵眘并未如大多数朝臣提议的那般,简简单单地将他处以极刑。而是命他去往岳飞的衣冠冢处罚跪,用尽余生为他守墓,至死方休。
有些罪孽单单用死,是无法了结的。死太容易,背负着罪孽,生不如死地活,才是最难。
而赵构,虽然在为君之道上,赵眘对他的许多做法不能苟同。然而他毕竟对自己有恩,如今退而成了太上皇,赵眘对他也不曾薄待。
自打岳飞死后,赵构一夜白头,整个人也明显地苍老了下去,仿佛被瞬间击垮了一般。然而那身子拖拖拉拉地,却倒也熬过了一年又一年。
同赵眘相对时,他说得最多的就是岳飞。一提起这两个字,便一改常态,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
说他知道,他并没有死。
“回想起来,那时候他去偏殿见我,分明就是有意告别。当时我却只道他只是来嘲弄于我,此刻才知道,以他的性子,又何至于如此?”
“他在临走之前,便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就如同……后事一般。定是那时候,便做好了决断。”
“他不会忤逆我的意思。朕不让他死,他便不会死。”
……
面对着自己这位年方不惑,却已然一头白发的父皇,赵眘每一次都是颇为耐心地听他说着。也曾命人四处搜寻岳飞的踪迹,可他心里却明白,这不过是安抚赵构的举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