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盛世苍凉(8)+番外

“你既已看到,又何必再问。”他避开我的问题,却掩不了目光里的凄恻。

我并不在意他的搪塞,只是用力把他朝我这边拉了拉,痛心道:“你昨日那般模样,教我如何视若无睹?”不觉把目光移到他颈项处。

他似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伸手敛了敛衣襟,面色却已然有些微怒。一把甩开我的手,冷声道:“昨日之事,你忘却便是。”

我无奈地笑了笑,又着他的眼认真道:“你可知,有些人有些事,一旦见了,便是蚀骨销魂,也再忘不了。”顿了顿,继续道,“你若不告诉我原委,教我如何心安?”

谁知我话毕,他却冷笑起来:“原委?我这副形状,你敢说你不知发生了何事?倒还要听我亲口陈出前因后果,陈出点点滴滴的细节,你方才满意方才心安?”他语调忽然凌厉而凄绝,“好,我便告诉你!我虽是男子,却在昨夜主动投怀送抱,把自己给了另一个男人,就好像前日勾引你一般。只不过,勾引他成功了,但对你,却失败了……这番原委,可让你心安?”

他侧着脸带着绝望的笑意看着我,眼里多了些悲愤朦胧。略肿的嘴唇以及嘴角边的伤痕已然暴露在我视线中,仿佛亦是一种嘲弄。我呆坐在原地,他方才所言虽已有些心里准备,但未料到听他以这般作践自己的口气说出,却仍是万箭穿心之感。他口中每一个字都伴着锐利的箭锋,在心头扎下一个孔,万箭齐发,血流成河。

头一次觉得,他的凌厉和咄咄逼人,可以化作如此真实的痛感,狠狠地在心间肆虐。而那种疼痛仿佛需要我尽全力才能抑止,一时间周身其他感觉蓦然消失,只剩疼痛被不断放大,并且愈见清晰。

我呆在原处,居然词穷。

被他打开的手依旧悬在半空,不知该继续伸出,还是收回作罢。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收了凄绝的笑意,换做异乎寻常的平静神色。直到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走向门口,才恍然惊道:“你要去哪?”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径自走到门边,推开门,明媚的阳光倏然落入,照亮了半边屋子。他顿了顿,缓缓道:“风雪已过,你的银子,我自会还你。日后我的事,也自是不需你过多费心。”

然后是轻轻掩门的声音。

原来风雪已在不觉间缓缓退去。只是,这晴雪天气,似乎更加寒冷。

我仰面靠在墙边,只觉浑身无力,疲惫排山倒海般袭来。

望着窗口明媚的天色,终于咧开嘴自己哼笑出来。

风雪已过,自己已然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或许昨日,就在昨日,便还有另外一条,只是时至今日,昨日之事已然如烟而散。

我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以为自己能在他生命中,至少在记忆中停留些时日。以为这些日子的相处,自己和他已然多少有些牵绊。却不知,自己放不开的,并不代表那人也一样牵挂。

他从不需我的了解,也不需那些自以为是的关怀。在他心里,萍水便是萍水,自始自终都不会改变。他在和我的生活之间划下了泾渭分明的界限,如墙在隔,我敞开心扉他不接纳,想了解他却被阻隔在外。

原来我终究是不被需要。原来一切不过多此一举。

我忽然又自顾自地笑出声来。自己几何时变得这般小女儿作态?又是何时生命里多了如此之多的牵绊?回想起当年的江湖放荡,快意平生,居然有了渺远之感。

亦是暌离之感。

或许,纵然四海无故乡,却总有归宿。从何处来,便该归往何处。只是,如今我终于肯承认,自己所谓的“归宿”,看来决意不是这临安城,这繁华盛世,这个萍水相逢的人。

思绪有些茫然地漂浮不定,终于在翻涌而来的倦意下停止了无谓的思考。意识有些恍惚,只觉得,原来做出一个决定,是可以既沉重又释然的。

然后朦胧间,我做了一个梦。即便是在梦中我便知晓这并非现实,然而并非现实并不意味着并非真实。醒来的时候心依旧如同被人掏空一般,只觉怅然若失。

幽燕之地的杨槐树下,我正和江湖故人把酒言欢。忽然间樊离照远远走来,那一刻,其他的所有都静止成了灰白色。我靠在杨槐脚下,目光随着他的身影由远及近,一刻未曾离开。然而,他却径自走了过去,只在经过我面前时顿了顿,斜眼朝我这边看了看。

目光冰冷而决绝。我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

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我扶着有些昏沉的脑袋,几乎要怀疑自己是昏迷而远不是昏睡了。

门外轻叩声还在继续,我赶紧下了床小跑到门边。

打开门,外面站着一个穿着华衫的小厮,一望便知出自富贵人家。

“此处可是樊公子的住所?”那小厮眼睛绕过我,朝房里望了望,最后才将目光落在我身上。

“正是。”我面无表情地答道,“请问有何贵干?”

他略略将我打量一番,眼睛亮了亮喜道:“那么您定是樊公子的胞兄了!”

我一愣,还来不及反应,他便将一个小锦袋塞到我手中,继续道:“樊公子托我将此交付给您。您收好,我这还要回去复命。”

“等等!”我掂了掂手中物,陡然变色。

那小厮只得收了几要迈出的步子,回过身子有些疑惑地望向我。

我举起手中的锦袋,沉声问道:“这些银子从何而来?”

“自然是我家老爷的赏赐,”小厮嗔怪道,仿佛我本该知晓,“樊公子只是托我转交给您而已。”

“你家老爷是何人?”

“礼部尚书彭文才彭大人啊,”小厮露出惊讶之色,“您身为兄长,居然对胞弟之事一无所知?”

我再度愣了愣,随即很快会过神来,有些不自然地笑道:“我一直在乡下生活,因家事来此地寻他,到此不过两日。他诸事繁忙,还未及告诉我太多……他可是在尚书府中寻得一职?”

“正是。虽是主簿……”小厮说着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不过尚书大人对樊公子颇为欣赏,日后许是前途无量吧……”

“如此可谓甚好!有离照在,樊家日后光宗耀祖便指日可待了……”我不掩面中喜色,感激涕零道,“尚书大人之恩,樊家上下没齿难忘……”

那小厮似乎不太愿意听我这些废言,摆摆手搪塞了些,便匆忙离开了。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的笑意凝固在了面上。

锦袋握在手中,似有千钧重。银子膈得掌心生疼,却依旧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攥住,仿佛以此便能找到发泄的出口。

脑袋中一片混乱,拒绝思考却又无法阻止各种思绪纷至沓来。立在门边许久,直到月光眼中落下一片淡色,才忽然回过神来。抬头看见月上中天,不由得自嘲地笑出声来,原来自己已然脑袋空空地发了数个时辰的呆。

只是这一声轻笑却仿佛榨干了身上所有的力气,整个人蓦然间松懈下来。长舒一口气,松开了攥着锦袋的手。

上一篇:玉桃花(出书版) 下一篇:平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