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谁与话相思(36)

胤祉闻言,深深地伏跪下去,默然无语。

“你……去吧。”康熙背身过去,望向窗外深沉无边的夜色。轻叹一声,这场持续了几十年,落得两败俱伤的争斗,该是画上句点了罢。

唯有这般毫无退路的决绝,才会让自己没有动摇的余地。

*****

胤祉踏出咸安宫门时,天上的落雪方好停了。

裹了裹身上的狐裘,上了轿。然而在宫人正待挥鞭之际,又忍不住掀开轿帘,往外看去。

咸安宫浸沐在一片皑白之中,静谧得仿若另一个世界。无奈地笑了笑,此地于宫中而言,本就是格格不入的清冷之地。

三径就荒,门可罗雀。这一场大雪下了数十日的隆冬之际,门前来回留下的,却也只有自己一人的足迹而已。

每一次见到胤礽,对方只是坐在书案边,安安静静地翻着书。并不似初次被废时,那般纵酒,那般不平。

只是,他的举手投足间似乎太过安静了。听宫里寥寥几个下人道,二爷平素里便极少说话,多数时候便只是一个人呆呆地坐着,不知心中究竟想些什么。唯有三爷来探望时,整个人才添了些生气。

胤祉听得心中作痛,可是却终究无能为力。每每想见时,言语之中唯有尽量避开朝中之事,不使他触动旧伤。然而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

渐渐地胤祉觉得,他同胤礽之间的关系,已然变了许多。不仅是生而便有的兄弟之情,也非而后日益滋长的相许之意,而是在一次次起落沉浮之后,再回首,发现对方已然成了生命之中不可或缺的、无法弃置的一部分。

所以……他暗自下定决心,无论日后世事会变得如何,这一点,自己定将坚守下去。

回到府中,才听下人匆忙来报,说康熙已在后园中坐了好些时辰了。

胤祉大惊,匆忙褪了狐裘,便赶了过去。见了康熙,忙自怪道:“儿臣不知皇阿玛在此等候,回来迟了,还望皇阿玛恕罪。”

康熙坐在凉亭内,披着貂裘正赏着满园的雪景。闻言放下手中热茶,笑道:“起来罢。朕只是突然想到,你这院子雪霁初晴后,怕是别有一番风味,一时兴起便来看看,便没让他们不必促你回来。”

胤祉应声起身,正待说什么,却见康熙复又将目光投向远处,口中道:“方才……可是去看胤礽了?”

胤祉怔了怔,随即颔首道:“正是。”

“他……”康熙面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游移,终是将话说了完全,“近况可好?近日天寒,吃穿用度可还一应俱全?”

胤祉听闻他避重就轻的问话,亦是心照不宣地绕开了关键的部分,只道:“托皇阿玛的福,二哥一切都好。”

康熙看着远方,眼中神色不明。闻言点点头,却也不再问下去。过了许久,扯开话题,同胤祉论起最近交予他的编书事宜来。

*****

自打胤礽被废之后,康熙心头便一直如同空悬着什么,心神不宁。

自己早早地便离了太子,谁料如今年岁大了,这辛苦打下的江山,却反倒没了继承人。

太子的两废两立之中,他对自己的几个年长的皇子,或深或浅地都有了些认识。然而这些认识,大都是让他觉得意外的,意外到深恶痛绝。比如处心积虑想要除掉胤礽的大阿哥,比如拉拢朝臣城府极深的八阿哥,虽然各有自己的能力,然而品行不良,却是断不能用的。

而余下的年长皇子之中,自己虽有心赋予重任,奈何对方要么则是无心政治,要么是能力不佳。

废太子后,朝中诸多事务,便交给了三、四两个阿哥身上。实则对于三阿哥胤祉,康熙心内是颇为喜欢的。他是除却胤褆胤礽之后最为年长的皇子,为人诚挚平和,兄友弟恭,不私心算计,不结党营私,这无疑是康熙对所有皇子的寄望。然而康熙也知道,他之所以能做到这般,却正是因为他对那人人垂涎的帝位,并无太多渴求。

惋惜之余,康熙便只得在畅春园开设蒙养斋院后,让他带着自己的一帮文人门客,一同编修《康熙字典》。

而余下的皇子,各有所长,却也终不能让他尽数满意。康熙暗中审查,心内却终是摇摆不定,无法做出决断,着实矛盾。一方面,朝中没有储君,事毕会让人人都怀着觊觎之心,另一方面,他却也忧心,若再立新太子,会不会重蹈胤礽的覆辙?

*****

胤禩靠在床头,喉头忽然一阵痛痒,慌忙坐起身来,低头咳出一口血来。

“八爷,这……”下人吓得手足无措,“奴才,奴才再去唤御医!”

“不必了……”胤禩靠回床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御医再来,也不过开同样的方子,不过是伤寒……过几日自然会好的。”

实则他自己比谁都明白,自打那日为救胤禛被马踢了前胸之后,便似留下了痼疾,胸口时不时地便会隐隐作痛。前两日一个不慎染了伤寒,倒牵得这旧伤发作得愈发厉害起来。

那下人立在床头,正还要开口说什么,然而见胤禩已然慢慢地合上了双目,也不便开口,只是轻手轻脚地替他换了块湿巾。而这时,门被轻轻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下人一看来人,作势急忙要拜。而那人只是冲他摆摆手,把手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下人见状,便只得赶紧退了下去。

胤禩发着高烧,面色通红。恍然间,他感到有人立在了床头,应该……是正看着自己罢。

是谁?会是……那人么?

片刻之后,感到额上的湿巾被挪开,一双手轻轻地覆盖上去,指尖的触感很凉很舒服。

他伸出手,握住了那停留在额上的手。只是五指间虚浮无力,很快又力不能支地垂下。

“四哥……”迷迷糊糊间,他唤了一声,睁开眼,望向面前的人。

眼光很模糊,许久才聚焦成一个足以看清的影子。

可是……

那眉眼……那鼻梁……那唇……

不是四哥……

不是四哥。

胤禩忽然笑了,许久之后,终是虚弱地叫了一声,“三哥……”

胤祉在他床边坐下,伸手握了握他冰凉的手,道:“不要说话,好好休息。”

胤禩看着他,顿了顿,却仍是问:“皇阿玛……怎么说?”

胤祉沉默。前日他见胤禩重病,已不能下床,便代他上了折子奏报皇阿玛。然而今日一看,折子上唯有四个字:“勉力医治”。隔了数日再奏,得来的却是“本人有生以来好信医巫,被无赖小人哄骗,吃药太多,积毒太甚,此一举发,若幸得病全,乃有造化,倘毒气不净再用补剂,似难调治”这一行行讥诮之言。

而此时胤禩正是重病,他实在不忍将此时告知与他,雪上加霜。便只是笑了笑道:“皇上让你好好养病。”

胤禩闻言垂下眼去,“三哥休要瞒我了。皇阿玛已同我断绝父子关系,若对我还有一丝一毫的牵念,又怎能连看也不来看一眼。”自嘲地笑了一声,道,“也怪我到了此时,却还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