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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江(125)

陈远和沮渠孤牧碰到一起时,宁长和那边押陈远过来的凉兵都在一瞬间拉起自己的人转身就往回跑。四个人几乎同时到达各自的阵营。

宁长赶紧给陈远解开手上的绳子,司马昀顾不上正在三军将士的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扯掉陈远头上的麻布。

“之遥!你的头发……”司马昀呆立当场。

陈远散在肩上的一头乱发,已然白了大半。他眼眶乌青,颧骨突出,高耸的眉弓和鼻梁上全是大大小小还没有痊愈的新旧伤痕。上唇和下巴上蓬乱地长满了同样花白的胡须。脖子、手腕和脚踝上是被铁链磨出的一片片刺眼的血肉模糊。

司马昀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在陈远身上扶过,胸口被一下一下地撕裂。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陈远缺了食指的左手上。

“之遥……”司马昀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

“给我兵马。”陈远的声音干哑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之遥,你伤需要治伤!”

“给我兵马。”

“你需要休息!”

“给我兵马。”

“之遥……”

“促之,回涿县给我带陈家军来。”

宁长抹了把眼泪,转身要走。

“站住!”司马昀喊了一声,然后他心疼万分地看着陈远,“你要多少?”

“三千骑兵。”

司马昀回头看了一眼周括,周括点出了三千人。司马昀牵过自己的马,把缰绳交到陈远手里,“你骑朕的马去吧。”

陈远面无表情地接过缰绳,刚要上马。

“等等!”

陈远停下动作,这时小番儿连呼哧带喘地扛着他的长枪从后面跑了过来。司马昀拿起枪,“这是攻克巴什之后,朕特意让他们去找来的。”

陈远如一潭死水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变化。他抓起枪,翻身上马,毫无半点留恋地绝尘而去。

司马昀闭上双眼,调整了好一会儿,才又睁开眼睛看着陈远和那三千骑兵的背影说:“束全,去!务必把沮渠孤牧活着带回来见朕,千万不能让他落到之遥手里。”

周括接旨,领兵走了,司马昀说:“回营。”

他知道:只要沮渠孤牧在,陈远就一定会回来。

第九十一章

将军

陈远带着三千轻骑兵杀入敌阵,沮渠孤牧知道陈远必然恨自己入骨,所以立刻闻风而逃。凉军本就已经军威不振,沮渠孤牧又一回来就先顾着逃命,于是军中便更加人心涣散。

陈远追了沮渠孤牧一天一夜,直把剩下的六七万凉军追得七零八落,四下溃逃。最后沮渠孤牧带着自己的亲信和人马逃到了东凉北部的边境之地,陈远却依然穷追不舍。周括则紧随其后,伺机而动,提前带人绕到了凉军后方,率先截断了沮渠孤牧的退路。等陈远知道沮渠孤牧已经被周括抢先一步抓走了的时候,沮渠孤牧身边的三万匈奴骑兵已经被陈远带领的三千人杀得所剩无几。

陈远二话不说,掉转马头立刻又往回跑。沿途碰到一些侥幸活下来的匈奴的残兵败将,他们看见已经人鬼难辨的陈远又杀回来的时候,不明所以,有些伤重的竟被他吓得当场气绝。

沮渠孤牧被带回来之后,司马昀又等了整整一夜。到了第二天中午,帐外传来一阵吵嚷声。司马昀赶紧跑出去,果然就看见了披头散发、几近疯狂的陈远正挨个儿抓住每一个他碰到的人大喊:“沮渠孤牧呢?!沮渠孤牧在哪儿?!”

“之遥!”

陈远一转头,也看见了司马昀。他立刻几步冲到司马昀面前,“沮渠孤牧呢?”

司马昀回头对跟出来的小番儿说:“去,让周括把人带到这儿。”

沮渠孤牧被五花大绑着押了过来,他嘴里还在不停地大骂:“司马昀!你是个不守信用的小人!说了换回陈远之后就撤兵的!你答应……”他发现陈远后,突然住了口。

陈远拎着枪就朝他走过去。

“陈……”

噗!陈远毫不犹豫地一枪刺穿了沮渠孤牧矮壮的身体。

“……远……”他摇晃几下,倒在了地上。

陈远又一伸手拔出了站在旁边的士兵腰上的刀,举刀就开始朝在地上痉挛着蜷成一团的身体砍过去。一刀、两刀、三刀、四刀……

直砍到鲜血四溅,骨沫横飞,陈远依然不停,口中还在念念有词,“一百一十五、一百一十六、一百一十七……”

司马昀站在后面,一只手捂住嘴看着陈远人偶般不停地重复着挥刀的动作。他想象不出陈远受了怎样的伤害,这几个月是怎么挺过来的。在场的晋兵、周括、小番儿和后赶来的宁长、宗政延都被陈远的举动吓傻了。

宁长冲过去想要拉开陈远,“大哥!他已经死了!”

陈远一脚把他踢开,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停。

宁长再扑过去,陈远又把他踢开。

司马昀实在看不下去了,“来人!把陈远拉开!”

几个身强力壮的兵卒一拥而上把陈远拖走了,可他拼命挣扎着还在疯狂地朝空中猛砍。那几个人按住他想要夺下他手中的刀却怎么也掰不开他的手指。周括走过来,抬手在陈远的后颈上就是一下。

咣当!刀掉在地上,陈远昏了过去。

陈远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两天后晋军南归的路上。他躺在车里,司马昀正坐在旁边看着他。陈远一下子坐起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整洁的衣服,头发被端正地梳好了发髻,胡子被修得只有唇上整齐的一字髭须还在,手腕和脚踝上也都被包了厚厚的白布。

“这是往那儿去?”

“回建康。”

“我不跟你回去。”

“那你要去哪儿?”

陈远低下头不说话。

“之遥,朕真的没有下旨杀陈夫人和晃儿。晃儿是被吉儿带走了,而且很有可能还活着。你不相信朕,回到建康你可以去问紫菱,问惠仑,问左检,他们都可以为朕作证,他们都看见了晃儿还活着……”

“我信。”

“那你为什么还要恨朕?”

“我不恨你。”陈远看着自己残缺的手指,“我恨我自己。”

“可是……你没有做错什么。”司马昀抓住他的手。

陈远眨了眨眼睛,只有无比的干涩,没有他梦中流不尽的泪水。

“如果我没有那么冒失地去劫狱,父亲、岳父、玛女、周庆,还有随我一起投降的五千士卒就不会死;如果我没有投降,文君和晃儿就不会出事;如果不是我在朝中权势过盛,就不会遭人嫉妒,被人陷害;如果当初我没有率众起义,投降朝廷,没有见过皇上,那么……也许就什么也不会发生。可是……现在一切都无法改变了。父亲当年带我逃出京城,历尽千辛万苦才把我抚养成人,可我不但没能尽孝,还让他因我含恨九泉。岳父不仅是我的师父,还是我跟父亲的救命恩人,却因为我不能保护文君而死不瞑目。还有玛女,还有周庆,还有我的五千精兵,他们都是一心一意、心甘情愿想要跟随我的人,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在我面前。因为我陈远,死的人已经太多了。我投降敌军,是为不忠;我害死父亲和岳父,是为不孝;使皇上倾一国之力出兵东凉,是为不仁;投降之后跟晋军交战,又有那么多曾跟我并肩作战过的将士死在陈远的枪下,是为不义。皇上……我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还有什么脸面再回建康?我再也不是那个能所向披靡,纵横疆场的大将军了,皇上又何必再把我留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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