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对着他们，张开嘴，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对我们确实是短啊，因为，我们就可以这样永远地活下去呢。”
他的眼睛，虽然像两颗浑浊的玻璃珠子，但却仍然是有情感，也有情绪的。“不过，这么活着，虽然有好处，但是也有不好的地方。”
他的目光，落在桌面上的一个茶壶上。那是个上好的紫砂壶，肖默依稀还能闻到竹叶青的茶香味，跟房间里用熏香也掩饰不了的尸体腐烂的臭味，古怪地混合在一起。
肖默看得出罗川眼里的情绪。
那是某种惆怅和自悔。
从此再也不能品尝清香的茶叶。再也不能感受到从风里吹过来的花香。脚踏在草地上的柔软的触感。
这样的永生，付出的也是同等的代价。
许谈还强撑着，继续问他：“你，你难道就不知道，你们的尸体总有一天也是会腐烂的，这根本，根本不是……不是什么……永生……”
罗川的脸上，露出了谜一样的笑容。肖默模糊地想着，即便是行尸走肉，也有着如此丰富和细腻的表情。
“是啊，就连花花草草，也都是要死的。就算是尸体，再精密的保存方式，也不能一直保护下去。可是，很快，我们就会有更先进，更不可思议的技术了。我不用再栖居在这个躯体里面了。我能再次闻到我最爱的竹叶青的香，喝到我最喜欢的新茶……”
许谈本能地问：“什么技术？”
罗川这一次，却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不开口了。肖默一直靠在门边，这时候，突然叫了一声：“罗伯伯。”
罗川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他这才开始，转动着有点僵硬的眼珠，认真地打量着肖默。
被一个死人如此认真地打量着，肖默居然也忍耐下来了，不仅如此，他还一步一步地向罗川走了过去。
“罗伯伯，我是肖默。您是罗伯伯，是吧？”
罗川十分疑惑地看着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问：“你是……小默？”
肖默点头。“是，我是小默。”
罗川把视线投向了许谈。“那么你就是……许谈？许谨的弟弟？”
“许谨”这个名字，让许谈的嘴唇都变得毫无血色了。
罗川更深地蜷缩进了他的椅子里，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唉，你们都长大了。小默，小谈，你们都长这么大了。我都认不出来你们了……”他忽然惊觉地说，“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这不是你们应该来的地方啊！”
肖默又向前了一步，他想去抓住罗川的手。罗川的手也伸到了一半，但又突然地缩了回去，不敢接触肖默的手。
罗川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好几步，一直退到了墙壁。
“不，小默，不要接近我。赶快走。快离开，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地方会杀了你们的，赶快走。”
“罗伯伯！”肖默的声音带着哭腔，“请您告诉我，我的父母是不是在这里？他们在哪里？是不是也跟您一样了？告诉我！”
罗川颤巍巍地抬起手，似乎想去抚摸肖默的脸，又收了回去。许谈已经退到了一边，“许谨”这个名字，似乎给了他极大的冲击。
“小默，你怎么会到这里来？这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赶快走……”
肖默眼里都充了泪。“我如果不知道我父母怎么样了，我是不会走的。”
罗川软瘫在椅子里。他脸上的神情，绝望而无奈。只听见他喃喃地说：“小默，不是人人都像我一样，贪恋着一个不算是‘生’的生命。你的父母……比我要有骨气多了，他们不会像我一样苟活在这里的……”
肖默这一来，再也平静不了了。他扑了过去，许谈见势不好，一把把他抱住了。“别过去！他……他已经……就连晓钧，我们也不能随便接近的！”
罗川也在一个劲地后退，把自己的脸藏到阴影里面。
“小默，快走。离开这里！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到晚上……你就哪里都去不了了……赶快走……”
“告诉我，我的父母在哪里！告诉我！……”肖默用力想挣脱许谈，声嘶力竭地大吼。罗川看到他流泪，终于张开嘴，说了一句。
“你去十三楼吧……”
一张通行卡，掉在了肖默的脚下。
第三十九章 母亲
肖默的脸，像块石头。那决绝坚毅的表情，让许谈都不敢再说什么了。他只看见肖默紧紧地抓着那张通行证，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
但是，在肖默用力地把“13”的按钮按下的时候，许谈仍然忍不住开口了。
“肖默，他是对的，不要去。你一定会见到不愿意见到的东西。”
肖默仍然在使劲地按着“13”，连电梯的按钮，都快被他按坏了。他根本像没有听到许谈的话似的。
“叮”，电梯停下了。
13楼。
对于某些西方国家，13是个极其不吉利的数字，很多大楼根本就不会设“13”这一层。不过，看起来，创立云中医院的这个人，完全不在乎这一点。
出了电梯，迎面就是一道银色的金属墙。在这医院里面，这种金属墙屡见不鲜。肖默伸手用通行卡一刷，门无声地向两边滑开了。
这是一间巨型的房间，大约有上千坪。里面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仪器，肖默一瞥之下也知道，都是最先进的，有些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在中间有一道金属墙，肖默走过去的时候，许谈留意到，他走路都有些歪歪倒倒了，像是站不稳一样。
当那道金属墙向一侧缓缓滑开的时候，许谈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简直是最荒诞的噩梦。
这里有一个又一个玻璃的橱柜，像是博物馆里面展示文物的陈列柜。这些玻璃柜里都有着很多的管子，玻璃外侧的表面还有各种彩色的图标在闪烁——这是一种新型的维持生命的装置。
这套装置维持的是每一个玻璃柜里面的人头的“生命”。
仅仅是人头。没有身体。
许谈已经作好了最坏的打算，毕竟，他在这里工作多年，这里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认为自己不会惊奇。可是，如今出现在眼前的，实在已经超过了他能承受的底线。
那些人头，都是活着的。
每一个玻璃柜，就是一个小型却极端精密的维持生命的系统，维持着每一颗人头——或者说，人脑——的生命。
有些人头睁着眼睛，有些却闭着。睁着眼睛的几个，似乎非常惊讶于他们的闯入。
肖默站在那里，他整个人都像是石化了。他的脸色煞白，整张脸都在抽搐，表情可怕得让许谈都不敢直视他。
突然之间，一个女人的悲泣声，响了起来。“小默！小默！”
声音来自于靠墙的一个玻璃柜。肖默像是突然从梦里惊醒，跌跌撞撞地冲到了玻璃柜的前面。他叫了一声：“妈妈！”
然后，肖默就跪倒在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许谈浑身发抖地看着那颗女人的头颅。那是个三十余岁的女人的头，剃成了光头，各种细细的导管插在头部。即便如此，她的五官仍然是秀丽的，眉眼之前，依稀看得出跟肖默有几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