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韬略楼纪事(26)

挣扎着要往前看个清楚,却是越来越糊涂了。也不知道下一脚踩到哪里,空了,软软地就栽了下去。

莫不是遭贼惦记了!脑子里光一闪而过,又黑了。

……

摇晃,摇晃,摇晃。

咚!

脑门撞上块硬实东西,韩武啊的一声惨叫醒过来,一睁眼,黑乎乎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身下一阵摇晃,咚的一声又撞上旁边那块硬东西,韩武啊地又一叫,咬了舌头。

正咝咝抽着气,脑子里一片昏沉,想不清前因后果、现下什么状况,就感觉身下动荡突然停了。

前面有人掀开帘子,月光哗地泻了进来。

原来这是个狭小的马车车厢,他此时横倒在坐垫上,头咚咚撞的正是车壁。

果然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掀帘的是韩贝贝,穿得厚厚实实,手里拿着根赶马的鞭子。

“你你你你……”韩武舌头肿大又受惊过度,说话都不利索了,想动却发现又中了麻药,浑身动弹不得,“你你做做做了什么?!”

“私奔啊,”韩贝贝一脸泰然镇定,好象韩武那话真真是多此一举、明知故问,俯身进来,丢了马鞭,在车厢一角摸了盏油灯出来点上,“困就再睡会儿吧,等天亮开城门就可以出去了。”

“你你你你!”韩武料想不到他居然这么坦然,犹自结巴着吼。

“你什么你?”韩贝贝一挑眉,“那天你只叫我回去睡觉,又没说不同意,我就当你默认了,怎样?”

“我我我我!”

“我什么,外头风大听不清,”韩贝贝凉凉的一句,走过来把他推开了些,自己往他身边一靠,扯了张毯子把两人裹住,“睡觉。”

韩武深呼吸了好几口,才总算把翻腾的脑浆端平了,颤抖着挤出声音来,“韩贝贝,你不要胡闹……起来说话。”

“……”

“起来!!”这一声又怒又冷。

韩贝贝掀了毯子坐直身,双手抱臂,脸色也黑起来,定定地盯着韩武。

“你解开我,”韩武吸了口气,耐心道,“我们回去跟主子认个错,他那么疼我们,横竖总不会要我们死的。”

“回不了头了,”韩贝贝冷淡道,“我出来就没想过要回去。”

“你疯了你!”韩武按不住又开始吼,“你下药迷了全院又有什么用,大大小小那么多人,总有漏下的有中药浅的有先醒的!哪次逃跑的人不是不出半日就给抓回来!!你不回去,由得了你么?!!”

比较起他的愤怒激动,韩贝贝实在太平静不过。“我临走前放了把火。”

“什么?!”韩武大惊之下又咬了舌头。

“你放心,药我下得浅,不然你也不会现在就醒了。等他们醒了肯定忙着救火,顾不得我们。那火也不大,扑扑就灭了。”

“……”韩武给噎地一口气抽不上来,给他十个胆子也不相信韩贝贝居然做得出这种事情。

外面突然一阵喧闹声,几个人匆匆从马车前跑过。

“走水了走水了!快去看看!”

“哪里?!”

“南城南馆那边,你瞧!天都给烧红了!”

车厢里头,韩武双目赤红地瞪着韩贝贝,眼睛都快爆出火花来。

韩贝贝冰冷冷的脸色终于有些动摇,急急跳起来掀了帘子出去,往南面一望,果然远处浓烟滚滚,通红一片,跨了半个城都看得见,正是韬略楼方向。

韩贝贝面上血色瞬间全无,喃喃道,“这不可能,怎么可能烧这么大……”

韩武在里头大吼了一声,声音都嘶哑了,“韩贝贝!狗操的!你给我解开!!”

韩贝贝摇晃着从外面进来,踏进一步,却迟迟不动手,脸色苍白着,却仍强作镇定道,“不,他们肯定已经醒了,肯定都逃出来了,只是来不及救火……”

“操你大爷的!”韩武脖子上爆起筋来,吼得声嘶力竭,“给我把药解了!主子要有个三长两短,老子爆了你菊花炒黄瓜!!”

“主子那边我没有下药!!”韩贝贝高声吼回去,“他肯定早就逃出来了!早就逃出来了!他……”

“你闭嘴!!你闹够了没有!!”

韩贝贝被那话一打,身子一颤,后退一步,撑不住身体重量似的靠住车壁。

他紧咬着唇顿了一顿,仿佛想通了什么,面色更加灰败起来,抬手捂了脸,自嘲地呵了一声,声音低下来,也不知道是跟韩武还是跟自己说。

“是了,我给忘了!你心里,主子总是第一的,主子的安危,自然比什么都重要。比起来我又算什么呢?……你从来就不想离开楼子。今日哪里是私奔,明明是我强行逼你出来……”

“不要再说了,给我解了……”韩武的声音沙哑疲惫。

过了好一会儿,那边依旧静悄悄的。

脑子痛得要炸开,什么东西在里头横冲直撞,韩武深吸了一口气,牙关都磨得吱噶作响,用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大最愤怒的、几乎让整个车厢都震动起来的声音,吼出来:“解了!!”

再也无法承受他言语里的重量似的,韩贝贝抱着头靠着车壁滑坐下去,全身都抖了起来,良久,颤抖着的手摸进衣服,摸出一个小药瓶,往空中倒了倒。

须臾,韩武翻身而起,一脚踹开挡在地上的灯,急急冲出了车厢。

那灯被他呼呼脚风就给扫灭了,在地上翻滚几下啪地破开,里头的油溢了一地。帘子被韩武掀起又落下,车厢里顿时黑了下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韩贝贝静静地坐着,举着药瓶的手缓缓垂下,搭在身侧。

这是第几次……被韩武留在黑暗中。

上一次,韩武吼出不干你事之后摔门而去,他也是这样坐在无尽的黑暗里,坐在虚空里,空虚地回忆起十几年前——他犯了事,被关在炼房里受了顿鞭子,浑身火辣辣地蜷着。炼房里没有点灯,好黑好黑。他又冷又痛,只觉得死也不过如此,却突然门被推开漏了一缕光,住在他隔壁房间的学剑舞的小小倌探进头来,声音软软的。

“主子说你可以出来了。你没事吧?很疼吗?”

那时候韩武背着他出去,把他背送到光亮的世界里,现在……却无数次把他推回那暗无天日的黑屋,要逼他烂了,要逼他腐了,要逼他朽了。要把他的心,来回践踏,踩做一摊烂泥。

那是上次的想法。

而这次,什么想法也没有。胸口的一部分,好象被掏出来切片了被分吃了似的,居然一点痛感也无。脑子里的一部分,也好象被掏出来丢到不知名的地方,空荡荡的。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想不起回忆,想不起预期的未来,想不起韬略楼风花雪月的日子,想不起楼中芸芸众生的悲欢离合,想不起苦痛,想不起欢乐。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像一具毫无生气的尸,灵魂连留在身体周围飘荡两圈的意愿都没有,只求速速魂飞魄散、灰飞烟灭,速速化做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