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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噬鱼(15)

我靠在沙发背上,直勾勾地盯着那巨大的水族箱,柔和的灯光从底下透上来,把水照得绿阴阴的,那些加氧器制造的气泡不停翻滚、上浮,在水面爆出一个接一个的水花。七条小丑鱼橙白相间的身体挤在一起,徒劳地在玻璃缸上撞来撞去——它们在逃避身后的那条灰色怪鱼,我能感觉出来。但是它们无法避开,那层透明的屏障挡着它们、拦着它们,即使再害怕也逃不出去。更可怜的是,它们却始终不明白到底是么东西在阻止自己,甚至不知道即使有可能穿破屏障,外边的世界也不见得是天堂——出去对它们来说只会得到更可怕的“死亡”。

我的肌肉僵硬,鼻子里老是闻到旧教室中那股霉味,恐惧就好象尾随着我,从那里一直来到家中。我不能说出我在害怕什么,因为我担心一旦说出口,隐形的恶魔就会显现出来,吓倒索菲和莎拉。

我觉得自己很累,却没有可以倾诉的树洞,此刻最亲密的人反而成了最不能分担我痛苦的人。

我朝厨房的方向转过头,看见索菲和莎拉在流理台前一起削马铃薯,她们就好象生活在另外一个空间,无忧无虑。我的脊背更加弯曲,全身充满了疲惫。

这个时候索菲抬起头来,正好对上我的视线,她的唇边绽放出一个微笑,让我发现自己一个人呆在客厅太冷清了,于是朝她走过去。

“嘿,马修,你饿了吗?”

“是的,不过看起来还得等一会儿。”我看着莎拉笨拙地使用削皮器,摇摇头。

“我已经弄好了点洋葱饼,就在烤箱里。”索菲指了指后面,“你要先吃点吗?”

“哦,不,我得让胃空出来尝尝莎拉的手艺。”

小公主抬起金色的脑袋,对我说:“你会满意的,爸爸,我保证。”

我真后悔回来的路上给她买奶油幕司,她吃饱以后就有力气插手妈妈的晚饭了,而我却得一直饿着。

“女士们,”我说,“在你们完成前我想干点别的,可以吃的时候记得叫我,行吗?”

她们笑起来,莎拉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要做什么,爸爸?”

“看看阁楼上有没有我的旧棒球手套,我和乔?苏利文好久都没玩那个了。”

“那顺便找找《绿野仙踪》,带插图的,我房间的柜子里都没有。”莎拉说,“爸爸,阁楼中堆的东西太多了,老鼠们肯定很喜欢在里面安家,上次我的格林童话都被咬破了,千万别把纸的东西放上去。”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勉强笑笑。

这个时候门铃突然刺耳地响起来,我们三个都有些意外,只有索菲最先回过神。“啊,可能是福克斯太太,她有时候会让我们尝尝她的厨艺,其实味道还不错。”

她拿着手上的削了一半的马铃薯望着我,我明白这个时候只有我去开门。我有些不情愿地来到门边,抓住了冰凉的把手——我不知道打开门以后看到的究竟是黑发飘飘的美女还是那个面目模糊的孩子。

可是门外站的并不是让我恐慌的对象,而是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他平板的五官看起来就像水泥地面上凿出几个内嵌的孔,然后最蹩脚的工匠用灰泥堆出了一个突出的鼻子。

“晚上好,先生。”他用沙哑的嗓子问到,“您是马修?林肯吧。”

“是的。”

“我在殡仪馆工作,绿湖殡仪馆。”

长相倒是很合适——我在心底不无刻薄地想。

这个男人笨拙地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白色信封:“我来给您送请柬。”

我颤抖了一下,接过那信封,这个男人挤出极为难看的笑容,然后转身离开。我看着他走出栅栏门,然后渐渐远去,在拐过街角之后看不见了。

我咽了口唾沫,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黑色的卡片,上面写着可怕的葬礼通知,还有一个非常熟悉的名字:乔?苏利文。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觉得身上的血液一下子缩到了心脏,那拳头大的器官剧烈地跳动着,好象要爆炸了一样。我的耳朵里出现了蜂鸣般的声音,只觉得脚下的地面好象都绵软了,拉着我往下陷落。

“……的……亲爱的……”

耳边传来模糊的声音,我机械地转过头,看见索菲满脸诧异地站在身后。

“怎么了,马修?刚才来的是谁啊?”

我嗓子发痛,说不出话来,只是把那张卡片递给她。

索菲读着上面的字,吃惊地捂着嘴睁大了眼睛。“天呐……”她喃喃地说,“太不幸了,可怜的乔,可怜的家伙……”

我木然地站在原地,好象停止了思考。我看着索菲去拨通了一个电话,然后她和那头的人说了很久,露出很悲哀的表情。接着她放下听筒,带着伤心的表情来到我身边。

“上帝啊……是车祸,马修。就在去丹佛的公路上,他的刹车出了问题。”

我瞪着她,甚至比接到葬礼的请柬更加震惊。

索菲拉住我的肘部,她的手指冲过凉水,又冷又潮湿:“哦,马修,你很难过,是不是?我知道你肯定很难过,乔是你的老同学,你们一起长大——”

“不!”我忽然拨开她的手,嘶哑地说到,“不对……这不对……”

“马修?”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沙发上坐下,双手按在头上。索菲连忙在我面前蹲下来,抚摩着我的身体:“马修,我们都很难过……”

我看着她,困难地问道:“告诉我,索菲,我们昨天才见过乔,他不是很健康吗,他非常好……“

“是的,马修。可谁也不能避免意外呀,这是因为交通事故……谁都不希望看到的?”

“可为什么会是他?”我低声叫到,“他……乔?苏利文,唯一一个告诉我过去的人……一个不会说谎的人!”

“马修,他确实是个好人,可是……”

“你不觉得奇怪吗,索菲?先是沃伦太太,然后是乔,我们亲近的人,他们都死得太突然了!”

索菲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我,好象我的话只是一个任性的小孩子才会说的。

“马修,确实太突然,可是死亡就是无时不刻都存在的。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上帝都有可能拿走我们的生命,这是我们无法反抗的!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虽然它非常残酷,让我们难以接受。”

我觉得不可思议,当索菲用她悦耳的声音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竟毛骨悚然——

我没有办法反驳,事实正是这样,可我明白这不对劲,不会是那么凑巧的事情!两个我不久之前还在聊天的熟人,就这样用最无法抗拒的方式走出了我的生活,并且走得完全没有预料!他们都知道我丢失的记忆,那些秘密藏在这个小镇中,更藏在他们的脑子!或许他们有我想找到的东西,或许没有!可是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有再给我询问的机会了!

为什么只有我觉得这一切透着古怪呢?为什么索菲会如此平静地接受这些噩耗?为什么她和其他人都感觉不到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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