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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老的浮云(16)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你的眼镜到哪里去了?"所长拍拍他的肩膀说,"噢,原来你在混日子!你干得真巧妙!同志们看罢,这真是一种奇异的社会现象!这个人,他每天坐在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从前我有一个同事,每天白天坐在办公室里,夜里却在干着盗墓的勾当,神不知鬼不觉……哈!"

老刘头凑近他嗅了几嗅,怀疑地摇着头咕噜道:"有什么东西不对头,极不对头……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该不会发羊癫疯吧?"

他听见隔壁女人从玻璃瓶里倒水的"丁当"声,以及喉咙里"咕咚咕咚"的响声.他忆起他们谈论过的林子里看到的事,只觉得周身燥热,痛苦不堪.那些事是他极力要忘却的,他愿意自己完全摆脱的.麻老五的这一着将他彻底打垮了,他的裤子掉下去的时候,他全身像蚯蚓一样扭曲着.他听说过肠穿孔这种病,他自己会不会得了肠穿孔呢?

"那老头被送到医院里去了."慕兰凝视着他,放了几个闷屁.

"谁?"

"还有谁.他还给邻居留下话,说千万不能让你知道他住院的事.他们要锯他的腿子了.你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邻居已经在议论这件事,说你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又说你是不是一个男性这件事很值得怀疑,因为谁也没亲眼看见过,所以没法证实……"

"我患了肠穿孔."他说完又倒在地上抽起风来.

"从那以后,多少时间过去了啊!"那女人的声音"咝咝"地从板壁缝里钻出来,"你注意到了没有?树叶已经枯透了,用脚一踩,立刻碎成齑粉.落雨的那天,我梦见它的根膨胀得纷纷裂开了,它干吗喝得那么凶呢?现在这些水分全部蒸发了.火是从内部烧起来的,连着这些天不落雨,根部又全部成了红炭.今天早上撩开窗帘,看见青烟从树顶袅袅上升,枝丫痛苦地张得很开,很开.那火是虚火,阴火,永远烧不出明亮的火花来……昨天中午,老况梦见了树底下的葡萄架,他一来,我闻见他身上的味儿,立刻猜出他做了什么梦,为此他恼火得要命."

"如果再等一等,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他在心里反驳着她.

"麻老五就要变成一个肉团."妻子的声音像苍蝇在耳边嗡嗡,"想一想吧,那样一团东西在地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你干吗怕他?"

"我的门窗钉得多么牢!现在我多么安全!他们来过,夜夜都来,但有什么法子?徒劳地在窗外踱来踱去,打着无法实现的鬼主意罢了.太阳升起,我的心就在胸膛里'怦怦'直跳,我要把窗帘遮得严严的,他们说我是一只老鼠,这话不错,我的确喜欢躲在阴暗的地方咬啮家具,我的牙齿也曾由此磨得十分尖利.老况说他想用老鼠药毒死我,也不过就想一想罢了,他一点胆量也没有,他是一条圆滚滚的蛔虫,我看见他夜里钻进他母亲的肠子,十分惬意地巴在那上面了.说不定有一天他母亲会把他屙出来的,一想到他被他母亲从肛门挤出来的样子就好笑."

她的声音一天比一天微弱,那床破毯子却一天比一天凶狠地怒叫着.

慕兰抬起头,做出倾听的样子,然后嘘了一口气说:"那女人已经完蛋了.我很奇怪,她怎么能做到一天到晚不弄出一点响声来的?我贴着板壁听,听不出一点细微的响动,好久以来就这样了.有几回我以为她完蛋了,但半夜又亮起了灯.昨天夜里电灯没亮,你注意到了没有?"

"你应该将这件事记在你的小本本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是什么意思?我已经记不得我要讲的话的意思了,结果我讲了一句自己也不懂的话.我总在想一些不想干的事,比如刚才,我就正在想我们是不是在后面砌一个蓄水池来养鱼,我又想到墙壁会不会爆裂开,从里面钻出蛇的脑袋来,我整天被这些想法纠缠不休,辛苦得不得了,闹得自己患了神经衰弱.你已经睡着了,我却睁着眼,倾听虫子在衣柜里咬啮衣物的声音,那声音日夜不息."

老婆一走开,岳父的红鼻头又从窗眼里伸进来了.当然,他们是串通好了的.

"你以为我和她是串通好了的吗?"他滑稽地皱着鼻子,"你弄错了,女婿.我一直恨死了她.每次你们吵起来,我总恨不得让你把她杀了才好,我躲在门后暗暗为你使劲呢.但是你不敢,你这人怎么这么孱头.我每回来拿东西,她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说我是贼,其实你一点也不明白内情.我从这里拿了东西回家,她就半路上截住我,强迫我和她平分,折价付钱给她,有一回吵起来,还把我的脑袋按进烂泥里面.她有许多情夫,她把情夫带到我家里去和她睡觉,逼我老头子站在门外帮她放哨,哪怕落大雨淋得透湿也毫不怜惜.你的事情,我在寺院的楼上看得清清楚楚,不管什么情况都逃不脱我这双老眼.比如你的心头之患我就了如指掌,你最怕的人是麻老五,他总是当街出你的洋相……"

"我要杀你!"他突然跳起来抠住老头的衣领,眼珠发了直.

"嘘!你怎么回事?!啊?"他用力甩脱他的手,"对不起,我要走了,我唠叨些什么呢?对于白痴,你还有些什么好期望的?"

十二点一过,那两个幽灵又来了,在月光下踱来踱去,将枯叶弄得痛苦地"沙沙"作响.隔着窗户,他听见他的疲惫的低语:

"我在来的路上,一条腿陷进一个很深的烂泥坑里面去了,拔也拔不出,有什么东西咬在腿肚子上,针扎似的痛.这屋里新生的一窝鼠仔又长大了,你听见它们窜来窜去的脚步声没有?我们真像荒野里的两匹狼,对不对?"

"刚才我从床上撑起来,简直提不起脚,利尿药把我害苦啦.这些个日日夜夜,每半点钟我就听见壁上的挂钟发了疯地敲,现在它里面的齿轮已经锈坏了,快要咬住了,它这种临终前的挣扎把我吓坏了."

"我们都这样,我昨天也没睡.我一直在等着什么事发生,我看见夜气里浮着许多冰钩儿,一只猫儿在墙角像人一样叹着气,'踏踏踏,踏踏踏……'数不清的小偷在窗外钻来钻去

.奇怪,我们怎么能活得如此长久,我们不是早就垮了吗?"

"我的头发是怎么掉的你清楚吗?那个秋天老是落雨,到处湿漉漉的,我坐在摇椅里读报,她像猫一样溜进来了.我有一种预感似的打了一个寒战,这当儿她闪电一样跳起来在我头皮上啄了一下,然后逃跑了.从那天起我的头发就大块地脱落,头皮全部坏死了.你摸一摸这树,像是烧着了一般烫手……对啦,我的全部灾难正是从那个秋天开始的,那时所有椅子上的油漆都坏了,一坐上去裤子就被紧紧地粘住,脚板也老出汗,鞋子里又冷又潮,脚一伸进去全身都肉麻得不行."

那两人呻吟着,痛苦地踩响着地面:"踏--踏--踏--踏……"

他在床上抽着风,被单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赤裸的背脊上,他学会了像蛇一样蠕动.

清晨,他的全身肿得紧绷绷的,僵硬难受.

她的一条腿像被钉在床上似的不能动弹了.昨天她烧好了水到浴室去洗澡,因为常年不打扫,浴室的地面溜溜滑滑,她一进去就摔倒在水泥地上了.当时她听见左腿里面有什么东西发出瓷器破碎的声音,那声音很细弱,但是她听到了.她用手撑起来,爬回卧室,和着粘糊糊的有腐烂味儿的衣服倒在床上.现在死亡从她的伤腿那里开始了,她等着,看见它不断地向她的上半身蔓延过来.麻雀一只又一只地从纱窗的破洞里钻进来,猖狂地在半明半暗中飞来飞去.她用尚能活动自如的手在床上摸索着枕头,向这些中了魔的小东西投去.外面也许正出着大太阳吧?屋顶上的瓦不是被晒得"喳喳"作响吗?石磨在地板底下发出空洞干涩的声音,她将死在太阳天里,她的死正如这座阴森的老屋一样黑暗,她终将与这老屋融为一体.壁上的老挂钟最后一次敲响是在昨天夜里,那是一次疯狂的、混乱的敲打,钟的内部发生了不可思议的爆炸,其结果是钟面上的玻璃碎成了好几块.现在它永久地沉默了,带着被毁坏了的死亡的遗容漠然瞪视着床上的她.她的身体从伤腿那儿正在开始腐烂,那气味和浴室里多年来的气味一模一样,她恍然大悟,原来好多年以前,死亡就已经到来了.她挣扎着想要脱掉这件在浴室里跌脏了的衣服,然而办不到,衣服紧紧地巴在她身上,与她的皮肤不可分割,那气味也已渗透到她身体内部的器官里面去了,这件衣服将跟着她一道死亡.床底下的骨灰坛子抵着了她的背脊,像冰块一样袭人.她母亲的死亡也是发生在这间卧室里,在最后的日子里,她的躯体也是在这个床上慢慢消融掉的.她记得她老是抱怨那只挂钟的声音,说一下一下就敲在她的心脏上,但是谁都认为她是神经错乱,没人理会她的话.她死于心脏破裂,她临终的那种怨恨表情至今留在她的脑子里.她想痛哭,她的泪腺堵塞,喉咙里发出近似小猫叫的怪声音.她早已忘了哭的方法了.昨天夜里,她和她的前夫突然跳起来,拼着命用头部朝那棵树的树干撞去,后来两人一齐摔倒在地.女儿房里的灯亮了起来,那灯光是古怪的酱油色,他们从深色窗帘的隙缝里看见了她木乃伊似的身体,她全身一丝不挂,灰白的皮肤上长着许多绿的斑点,斑点上似乎还有很长的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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