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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老的浮云(15)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从朽烂的地板下面传出一种沉重的、闷闷的声音,震得灰尘跳跃起来.他从座位上弹起来,脸色发白,声音哽在喉咙里:

"什么声--音?"

"石磨."她低声回答,"巨大的、阴森的怪物,日夜不停地磨,碾碎一切.你别怕,习惯了就好了.你看这些老鼠,它们也习惯了."

已经是下午,屋里的光线暗下来了.他们断断续续地谈了那么多的话,喉咙嘶哑了,对方面部的轮廓也变得模模糊糊,像是从颈部割断了似的浮在空中.壁上的挂钟每隔半小时就敲响一次.挂钟一响,他们的思路就被打断,然后又艰难地、费尽心力地重新起头.最后,他们心神不定地沉默下来了,头部像岩石一样沉重地落到颈脖上面.这当儿一只麻雀从朽烂的纱窗的洞眼里闯进来,在房内绕了半个圈子,飞快地钻到了床底下,在那里弄出鬼鬼祟祟的响声.

"每天都有麻雀从那个眼里钻进来.床底下摆着母亲的骨灰坛子呢."她的声音颤抖了一下,解脱似的舒了一口气,似乎要站起来找什么东西.

"麻雀钻进房里来!你怎么能允许这种岂有此理的事?到处都是这种吓人的鬼东西,石磨!麻雀!说不定还有游尸吧?你居然活到了今天,这件事本身就叫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我昨天把屎屙在一只从前的酒杯里,丢了两只臭虫进去,结果打了整整一夜的嗝儿."她微笑着陷入了回忆之中.

他像被狗蚤咬了一样跳起来,摇摇晃晃地跑出去."你应该去死!"他回过头来喊道.

巨大的石磨转动起来了.老女人脸上呈现冻结的微笑.

"妈妈,我们大祸临头啦!"

她严厉地盯了他一眼,她的眼光像两把锥子将他刺了个透穿.鸽子"咕咕"叫着,弹棉厂的碎花像密密麻麻的一群群飞蛾一样从窗前飘过.她鄙视地看着他,庄严地端起痰盒子,用力朝里面吐了一口痰.

"我从前是一个小姑娘来着."

"是,妈妈."

"我胸口有一个肿块,已经长了十年啦,近来它里面发生了脓肿,一跳一跳地痛得慌.我一听到你对我说话就难受得要死,精神上失去平衡,你不要轻易对我开口,这对我的神经很不利.我有一个建议,我们将中间这道门钉死,各自从自己房里的门出进怎么样?这样一来就可以防止相互打扰,可以保持内心的平静."

"是,妈妈."

他佝偻着背出去了.她看见他的裤带从衣服下摆那里掉了出来.

前不久的一天夜里,她正在做一个捕蝗虫的梦,忽然梦里的一声雷鸣将她惊醒过来.她扯亮电灯,又听见了第二声,第三声……她披上衣,朝儿子房里走去,看见他像一个肉球那样蜷缩着,雷声原来就是从那个颤抖的肉球里面发出来的:"轰隆隆,轰隆隆……"

整整一夜,她在窗外那条煤渣路上踱来踱去,脚下"喳喳"作响,胸中狂怒地发出呻吟.

"谁?"一个算命瞎子朝她抬起黑洞洞的两眼.

"一个鬼魂."她恶狠狠地回答.

一直到天亮,雷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然而第二天夜里,一切又重演了.开始是蝗虫的梦,然后又是惊醒……

她大踏步走进儿子的房间,猛烈地摇醒了他.

"好大的雨呀,妈妈."他迷迷糊糊地说,"我正在田里捕蝗虫,忽然一声惊雷,接着就下大雨了."

她目瞪口呆地听着他的梦呓,然后,瞥了一眼连通两个房间的那扇门,明白了.原来他的梦就是从那扇门进入她的房间,然后进入她的身体的.

那扇门从那天起成了她的心病.

他贴着门缝在倾听隔壁房间里的动静.

封门后的那个傍晚,白头发的乞丐就来了,他的一只手探在怀里捉虱子,口里大声说:"这屋里怎么这么闷?"然后直瞪瞪地看着他,鞠了三下躬,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我今晚要在你这里睡下."他又说,一边脱下他的鞋.他的身上散发出老鼠的气味.

"妈妈!妈妈……"他惶恐地小声呼道,在屋里转来转去,然而门是封起来了.

他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一整夜.床很窄,老人的臭脚不时伸到了他的嘴边,虱子一刻不停地袭击着他.

"你干吗不关电灯?"母亲在隔壁威严地说.

"妈妈,这里有一个人……"

老人忽然下死力踢了他一脚,刚好踢在他的要害部位,他痛得几乎晕了过去.

听见母亲恶毒地诅咒着,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那天夜里她肯定睡得很死.算命的瞎子又来了,敲了几下她的窗子,里面毫无反应.

然而他一个梦也没做.黄黄的灯光照着老人的脸,他的很长的白发向四面张开,如同一些箭,那面目狰狞可憎.他将他挤到了床边,还用枯干的细腿夹住他,他的身上落下许多灰质鳞片,弄得到处都是.黄的灯光照着,屋里有种隐秘的邪恶.天快亮的时候,老人下了床,一瘸一拐地走出去了.

"妈妈!妈妈……"他捶打着房门,声音细弱得如同婴儿.

当夕阳从琉璃瓦屋顶那里沉下去,风在空中烦人地吹响哀乐的时候,老人又来了.仍旧带着那只长长的破布袋,一进屋就坐在床上,脱掉鞋.

破布袋神秘地动弹着.

"里面是什么?"

"眼镜蛇."

疯狂的、恐怖的夜晚,蛇从袋子里探出头来.

他裹着毯子,紧贴那张门守候了一夜.他的鼻孔里长满了米粒大小的疖子.

"我们斗不过她,"他绕到那边门口,扯住母亲的衣袖哀哀地说,"她将要制造奇迹,所有的门全钉上了铁栅,是我亲自钉的."

"啐!"她朝痰盒子里吐了一口痰,迎着他"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现在她每天夜里都睡得沉.她儿子独自一个在墙那边捕蝗虫.

打雷的那天夜里,他打着油布伞站在楮树下的小屋外面.屋里一片墨黑.隔着窗户听见了里面沉重的喘息,那喘息令他想起冒烟的烟囱.他爬上窗,借着电光一闪往里看,见她正在仰头喝那玻璃罐里的水,果然有两条浓烟呈螺旋状从她张得大大的鼻孔里冒出来.

"巴在窗户上的是一只大蜘蛛吗?"她在里面用嘲弄的口气问,然后奇怪地哼着,居然哼出一支歌子来.那只歌子哼了又哼,冗长单调,老是提到一只没有胡子的瞎眼白猫,提到一个婴孩被这只猫咬去了大拇指,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你干吗不关灯?"

"我怕,妈妈."

"看见灯光从壁缝里透出来,我误认为你房里起了火.好好注意自己的灵魂吧."

"不要撇下我,妈妈,我在田里爬呀爬的,蝗虫把我的腿子咬得满是窟窿."

他将一沙锅炖排骨泼在门前的台阶上面了.慕兰摆好餐具,叫他吃饭的时候,他默默地走过去端起沙锅,将排骨"砰!"地一声泼在台阶上,动作干净利落.

他坐下,看着妻子讥诮的眼光,心里直想呕吐.

"一只死雀从隔壁屋顶的破洞里掉到了天花板上.没有人射,雀子怎么会死的呢."她毫不在意地说着.

她出去了,麻老五笑眯眯地走进来.

"没有杀虫药剂."他连忙抢先说.

"是这样吗?"他不相信地扫了他一眼,假装亲密地挨着他坐在床沿上,悄悄地对着他的耳朵说:"今天我坐在屋里的靠椅上想了整整一上午,我弄不清楚,你和我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你是我的邻居,又是朋友,对不对?我时常感觉,你和我有一种很老很老的关系,还在娘肚子里,你和我就被决定了是要唇齿相依的.你搬来的第一天,我就看着你很面熟似的.那一天有火烧云,我正在追赶我饲养的十来只公鸡,忽然你来了,穿着灰不灰蓝不蓝的衣服,可怜巴巴的.我心里涌起一种很亲切的情绪,就像一种甜浆糊.你呢,你毫不懂得,你认为我是在缠你?我的胯间长了一个瘤子,你看,在这儿,我知道你要幸灾乐祸的,不过医生说了不要紧的.我来告诉你,免得你有种得了解放似的感觉.这是一定要好的,医生下过保证了.你我唇齿相依,这是在娘肚子里就被决定了的."他站起身,若有所失地向四周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悻悻地离开了.但走出房门时裤子再一次掉了下来.麻老五最近对他的侵犯越来越忍无可忍了,昨天他当街死死揪住他,将臭烘烘的脸凑到他面前亲了几下,然后跳开去,哈哈大笑.他又一次向围观的人说:要将他的私人秘密抖露于众.当时他面如土色,吓掉了魂.然而此刻,他并不觉得有得了解放的感觉,他呆呆地瞪着他的背影,看见他的裤子落下去,露出劈柴般的大腿和胯间的黑毛(他明明是故意让裤子掉下去的),心里像吃了老鼠药一般地倒腾.他一点也不幸灾乐祸,他像一只快被毒死的瘦猫一样抽着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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