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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老的浮云(14)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我要把你对我的污蔑告诉我母亲,让你领教一下她的厉害,她可不是好惹的,她每天晚上吐的痰装在一处可以把你淹死.你们一家人都是阴谋家,你女儿嫁给我以前早就疯了,我这老实人竟没看出,呸!你想想看,八年来,她一直偷偷地在屋里饲养蟋蟀和蜈蚣,真肉麻呀.我日日夜夜担惊受怕,不断地买回杀虫药水,跟这些毒虫整整斗了八年,弄得我自己差不多都神经错乱了.八年青春!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我的天!你现在可以去看看,那里早就成了虫窝了,要是睡上一夜,虫子会把你啃得只剩下骨架."

"你不要逗得我笑死.'八年青春'?'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你装给谁看呢?不害臊吗?我女儿每天都向我揭发你,有时半夜还把我叫醒,诉说你的罪行.要是我把她讲的话学给你听,你说不定要吓得做噩梦死掉……"

两个男人的脚步声渐渐地远了,消失了.两只大苍蝇窜到蚊帐里面来,不断地绕圈子,想叮他们的脸,赶也赶不开.他懊丧地站起身,将出汗的背脊冲着她,开始穿圆领汗衫.那汗衫被压得皱皱巴巴,上面还粘着一只麻点蛾子,他害怕地用猛力一抖,蛾子跌在地上.她盯着他狭窄的出汗的背脊,想像着自己的眼光变成了一只蛾子,然后打了两个腻心的嗝,伸手拿起玻璃罐,仰头喝了一个饱.等她放下玻璃罐时,听见他的脚步声已下了台阶.在他睡过的枕头上有一个凹下去的半圆,她拿起来嗅了几嗅,有一股汗酸味.她将枕头往墙角一扔,重又倒头睡下.有人在后面的沟里撒尿,"噼里啪啦"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响起来,很长的一泡尿.她走到窗眼那里往外一瞧,看见了那件圆领汗衫,他正在若无其事地扣裤子前面的扣子,还擤了一把鼻涕.她连忙往旁边一闪,躲起来.听见他在大声打哈欠,同时就从窗玻璃上看出汗衫被绷开了线缝,露出了腋窝里的黑毛.后来她闭上眼,竭力沉入到一种热烘烘的想像里面去,在她的这些画面里,总有一个穿粗呢大衣的成年男子,一会儿慷慨,一会儿温柔地说出一些动听的话语来,一直说得她的耳朵嗡嗡地叫起来.已经是黄昏,夕阳昏昏地照在窗玻璃上,许多小虫正在上面爬来爬去,好像在举行一个什么集会.远处什么地方有一支送殡的队伍,一个老女人拖长了嗓音滑稽地号叫着,恶劣地模仿着悲哀.在黄昏里总是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响起,骚乱不安.在这一切的后面,是那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毁灭的临近.曾经有过一次,她在黄昏试着哼了一支从前的曲子,结果那支曲子像冰柱儿似的冻结在她的嘴唇上面了.她睁开眼扫视了一下房内,摸摸铁栅的牢度,冲着隔壁那男人"喂"了一声.男人惊奇地转过身来,对站在灰蒙蒙的玻璃后面的这个女人审视了好久.一丝自信的冷笑浮上了她的嘴角.她将线毯披在身上,开始在屋里疯跑.线毯浮在空中,发出"呼呼"的怒叫.天花板上的蛾子惊恐地飞下来,又被毯子撞落在地,作着垂死的挣扎.她喘着粗气,停下来的时候,瞥见衣柜的镜子里有许多溃烂的舌头.她害怕窗玻璃上那昏然的夕阳光线,那黄黄的一条,刺得她的眼珠十分难受.她用深色的毯子蒙上玻璃,然而还是透出零零星星的光点.

"今天我不想吃炖排骨,能不能想出一点新的花样?比如萝卜干炒辣椒什么的."隔壁那男人说.

"炖排骨怎么也吃不厌,"那女人回答,声音里含着讥讽,"要是再加些肉块,就更鲜了.我怎么也想不出,你竟会讨厌炖排骨,那是只有疯子才这么想.你这可怜的人,也许神志不清了吧."

她把窗帘掀开一角,阴沉沉地看着外面那几个人,然后试着扳了几下铁的栅栏,向他们扮了一个放肆的鬼脸,放下了窗帘."除非太阳从西边出!"她在屋里挑衅地喊道.

门外的四个人先是一愣,然后一齐扑上去擂门,直擂得整个小屋颤动起来.忽然约好了似的,四个人一齐停下,面面相觑.

"我们斗不过她."沉默了好久,老况终于沮丧地开口说,"所有的门窗全钉上铁栅了,是她事先唆使我钉的,原来她早就起了这种卑鄙的意图,她老是欺骗我."

她在前面蹒跚地走着.她身上的水分老是排不出去,这使她全身变得沉甸甸的,皮肤绷得十分难受,手和腿的屈伸也很困难.她老是吃利尿的药,今天一早起床还吃来着,医生曾多次警告她不能连续吃,但她的确是十分难受.

他想要赶上她,他的麻秆儿似的细腿哆嗦着,瘦小的影子犹犹豫豫地与她那庞大的黑影忽而叠在一起,忽而又分开.他看出她被浮肿折磨得十分痛苦,她那张衰老的白脸激动地颤动着.

"原来她欺骗了我们大家."到他同她并肩而行的时候,他开口说,"真是一个历史的误会呀,这下她给我们当头一棒!"

她一怔,似乎要停下脚步,后来又改变主意,默不作声地同他走起来.

"你怎样看?这不是耻辱吗?人家会如何看?我们俩的名誉在外面会变得怎样?万万没料到呀!这下可不是什么都完了吗?啊?"他高高兴兴地搓着胸口.

"我要把那座小屋捣毁."她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说.他闻见她身上透出衰老的躯体特有的那种气味.

"我们两人要联合起来."他毫不迟疑地宣布,然后向四周溜了几眼,挺神秘地叽喳起来:"首先得弄清她的动机,是什么动机促使她将自己封闭在小屋里,与世隔绝起来的呢?这真是一个微妙的问题,我有一些线索,这些线索都与那个流氓女婿有关.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每天夜里,他都在街上来去,搜集过路行人遗下的唾沫,装在一个随身的公文包里面.有一天他跟我吵起来,扬言要用他搜集的唾沫淹死我!从那以后我就睡不好了,小腿不住地抽筋."

她将眼光移到他的身上,她的眼光里流出一丝暖意,然而她脸上的每一个皱折里都含满了阴森的气息.她喘着气,用力提起岩石样的腿子,痛苦地扭曲着嘴唇说:"我就像一大块吸饱了脏水的烂肉."

他们踏进那座尘封的老屋的时候,听见天花板上的石灰在每个房间里"嚓嚓"地落下,老鼠们在房里"嘎哒嘎哒"地赛跑.他又坐在昔日的藤靠椅上面了,刚一坐下,壁上的挂钟就吓人地响了起来,空洞而悠长,一共响了十二下."这钟现在老是骗人."她说,脸上泛出冷笑,"房里的每样东西都跟我作对.有一天我打开了窗子,结果风把墙头上青苔的气味刮进来,弄得每件家具上都沾满了那种味儿.当夕阳照到天井里的时候.我就开始将麻雀钉在墙上,这工作很不顺利,羽毛弄得到处飞扬.你刚才说什么?她这一手是怎么回事?我可以告诉你,她的目标只在我,她要让我身败名裂,像她朝思暮想的那样.谁也猜不透她打的什么主意,我却再清楚不过了.我站在窗外,她正在帐子里恶狠狠地磨牙,她咬过我一口,你还记得吗?那一回我几乎丧了命.也许你想和我一起用饭?长期以来,我就不做饭了,我一直吃着从店子里买回的泡面.他们说我的浮肿是因为缺乏维生素.我强壮过一段,本来可以和她较量到底,但现在彻底垮下来了,因为她想出了这么一招.你看见我脸上的黑斑没有?我活不长了.要是今晚打雷,我一定要去看看那棵树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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