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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老的浮云(13)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你该去认识一下街上那个卖老鼠药的婆子."

"我干吗要认识她?"他又上当了.

"没什么,我不过说说好玩."她审视着天花板,假装在研究那些蛛网.

"好嘛!!"他恍然大悟了,"门口的大树会将屋子砸垮,所有的人都这么说."

《苍老的浮云》之三

她听见枯叶"沙沙"地掉在屋顶上、地下,她听见体内的芦杆发出"哔哔啪啪"的爆裂声.她已经有一星期不曾大便了,也许是吃下的东西全变成了芦杆,在肚皮里面支棱着.她从桌上的玻璃罐里倒出水来喝,她必须不停地喝水,否则芦杆会燃烧起来,将她烧死.有一忽儿她张开嘴巴,一股焦味儿从嘴里喷出来,她大口吐着,一下子口里就冒烟了,还夹着一

些火星.

"你必须喝些水."黑影在窗外说.

她将整整一玻璃罐水全喝了进去,然后去打开门.影子飘了进来,有一股向日葵的香味儿.

"你身上有一股向日葵的味儿."她背对着他说.

"对啦,刚才我正在想着一些遥远的事儿,长长的山坡上栽着一行向日葵,山脚下流着泉水.因为我在想那些事,我身上才有向日葵的味儿,你也是在想像中闻到了那股味儿吧,那不是真的."

"我只好不停地喝水,否则我会被烧死."她又倒了满满一玻璃罐水放在桌子上,"我体内出了什么岔子."

"我已经放弃了那些努力,"他发着窘,"你算得真准,我终于什么也不是.我贴着墙根钻来钻去,把屎拉在裤裆里.时常天晚了,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我就哭起来."

"这就对啦,"她体贴地凝视着他,在她的眼里,他的形象越来越模糊,"你看我,多么安然.我不受外界的刺激,我的烦恼是另一样的,我的体内出了岔子.我只好不停地喝水,真窝心.在外面的太阳里面,一个什么地方,蝉在树枝上长鸣,单调而平和.已经是秋天了,树林子里是不是枯燥得燃烧起来了呢?"

"你将壁缝全贴上了纸条,我还是听见芦秆在你体内'噼噼啪啪'地爆裂.你说你有一星期不曾大便了,这是真的么?"

"不仅这样,连汗也不出了.从前我总是通身大汗从床上爬起来的.我喂在瓦罐里的一只小蟋蟀,昨天死了,它还没有长大起来呢.也许这屋里的蟋蟀都是长不大的.从前我没注意过这一点,很可惜.你有一个女儿,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事我也觉得很诧异.我在这里闭上眼想,怎么也想不出她的模样来.你想要说她根本不可能存在,因为我也是一个虚飘的东西,对不对?"

"在林子边上挂着一轮血红的太阳,红得很恐怖.我碰巧到那里去看,一直看得两边的太阳穴胀痛得不行.麻雀在我头顶上喧闹,枯叶不停地落下来,落在我的头上,肩膀上.有一个人从路上走过,怒气冲冲地朝我吐了一口痰,脚步重重地踏在水泥路边上,'咚咚'直响."

"在同一个时候我也去看过,我在林子的另一边,我一直站到太阳落下去.那时蟋蟀用力鸣叫,周围的草木像活着一样荡动,我的周身熠熠生光.那些蟋蟀,也许是最后一批了."

他们躺在那里,听见秋风匆忙地从屋顶上跑过,听见谁家小孩用弹弓将石子打在瓦上,听见最后一只小蟋蟀在瓦罐里呻吟.他们恐惧地相互搂紧了,然后又嫌恶地分开来.

"你的圆领汗衫在腋窝处有一股汗酸."

"汗衫是今天早上换的!"

"也许,但是我闻到了.你以前说是一股甜味儿,可能你那时弄错了,只不过是一股酸味儿.不会有那么高的山,即算在山顶,也不会抓得到太阳的,你完全弄错了吧?"

"但是我爱说一说这些,总得说一些什么."

"对,我也爱说,也可能我们都弄错了,也可能我们是故意弄错的,这一来就有些什么东西说一说了.比如刚才你来,身上就有股向日葵味儿,我们就说这个向日葵,其实那都没有的,你也知道."

"我的岳父唆使他女儿不断地将屋里的东西偷到娘家去,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像演戏似的."

"其实你根本不在乎."

"我假装看不透他们的把戏,作出愤怒的样子.有时看见老人撺掇女儿的怪模样,真恨不得躲起来大笑一阵呢.昨天我的女儿跑来跟我说,她恨死了她母亲,再也不能忍受了.她一天到晚对她施加压力,睡觉前把老鼠藏在她的枕头底下,把她写给朋友的信偷去烧毁,还让她穿得像个叫花子,她一出门她就盯梢,看她是不是向谁卖弄风情,搞得她没脸见人,她反去跟她的同事们吹嘘,说她女儿正在发奋成材,不久就会有大出息.女儿又说家里的东西都是她母亲和外公串通了弄出去的."

"你怎么说?"

"我?我决不上当!我鼓圆了眼大喝一声:'滚蛋!'她吓得魂飞魄散,过了老半天才委委屈屈地说:'我来向你告密,你倒吆喝起我来了.''谁让你告密来着?!'我气势汹汹地说,'干这种奸细勾当!小小年纪倒学起这一手来了.'她惊恐地看了我一眼,一溜烟跑了.果然到晚上老婆就发起脾气来,说我怀疑她是贼!我冲到女儿睡的房里,在她床上乱捣一阵,捣出一个纸盒,里面装着半条猫的尾巴,我将猫尾巴朝女儿脸上掷去,她突然发了抽搐!这些人真是疯了."

"你说得好像煞有介事.你说在同一个时候,你刚好站在林子的另一边?你还看到了一些东西."

"我站在那里的时候,看见了长长的烟柱,整个城市都在红光中晃动,空中'噼啪'作响.一个什么东西,蹒跚地在泥浆中爬着,背上摔了一条裂缝,暗红的血迹拖出长长的一条."

"满天红光?"

"满天红光弄得我头晕目眩,我心里懊恼地想着那东西也许爬不到了,一块最近的突出的石头将会把它弄个四脚朝天.它要爬到哪里去呢?"

"它要爬到哪里去呢?"她像回声似地应着.

风把窗帘吹开了,桌上那层细细的、白色的灰尘被风吹散,满屋子飞扬.玻璃罐里的冷水丁当作响.他们死死地按住线毯,免得它飞到空中去.一架飞机飞过来了,沉重地嗡叫着,像是在他们头上凝住了似的.风把两个男人讲话的声音送到他们的耳朵里,那声音时而遥远,时而贴近.

"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在屋后那口井里,老朋友."一个甜蜜蜜的声音劝诱道,"你将一夜之间发财,如果你能借来抽水机.你等了多少年了啊,我有时真怕你会悄悄窜来割下我的脑袋呢."

"你完全弄错了,我一点也不想发财,我只要属于我的那一份.你总是无中生有,编些故事说给人听."另一个声音硬邦邦地说.

"干吗不发财呢?人应该有雄心壮志嘛.在我年轻的时候,总有一个找到一块金砖的念头诱惑着我.后来我就去干盗墓的勾当.在那些夜里,小枞树嘶哑地怒叫着,鬼火像落下的星子一样浮在你周围,数不清的黑影在那些乱冢间出没,我看见了那块金砖,它在地底下闪闪发光……这些年来,你每天夜里都用注射器抽出我女儿的骨髓,装在床脚一个玻璃瓶里,还泡上蜈蚣.我女儿一洗澡,你就将瓶子里的东西倒在澡盆里,你把她彻底搞垮了.你跟我交朋友,以为这些事我完全蒙在鼓里,其实我女儿每天到我这里来,把你的勾当告诉我,讲完以后还痛哭流涕.你是因为从我这里弄不到钱才这么干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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