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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老的浮云(17)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外面有两条饿狼."女儿鄙夷地说,"那孩子完蛋了,瞎眼猫最后一口咬断了他的颈脖."

"那真是一个伤心的日子,

瘦弱的金银花纷纷飘落在地……"

她一停下来,嘴唇立刻冻僵了,眉毛上也长起了白霜.她划燃一根火柴,吻着那火苗,口里哈出寒冷的白气.火苗熄灭了,她似乎冻得更厉害了,全身硬邦邦的.她找来许多报纸,在地上堆成一大堆,用火柴点燃,让那火苗舔着她的胸膛、背后.火苗越蹿越高,她的身体也越来越柔软、灵活,皮肤泛出玫瑰的红色,鼻孔里冒出烟和火星,眼睛里燃着火,恐怖地睁得很大很大.当火苗几乎舔到了天花板的时候,借着晃动的亮光,她看见前夫像一摊蜡一样融化着,越来越矮下去,头部痉挛地一伸一伸,悲惨地打着呃逆,眼珠渐渐收缩为两个细小的白点."我的脑血管破裂了……"他可怜地哼了一声,吐出一口黑糊糊的东西.

她的光光的头皮痒得厉害,她使劲去抓,直到抓出了血.她忘不了她失去头发的那件事.那个湿漉漉的秋天,树上的枯叶红得像要滴血,墙壁上渗出黑水.她坐在摇椅里面,惶惶不可终日……然而石磨再一次响起来了,干涩刺耳,震得墙上的石灰纷纷剥落,两只受惊的麻雀被天花板撞伤,破布一样坠落在地,床底的骨灰坛子在跳跃,死人在坛内艰难地辗转.有什么东西落入两片磨盘之间,发出脆弱的一响,像是一声轻微的啜泣,很快又被无情的噪音吞没了.

在街上,前夫紧紧地跟着她,用阴谋家的眼光反复打量她,表情沉重地说:"我们老成什么样子了啊!"

她的眼光从浮肿的眼缝后面挣扎出来看着他那顶有窟窿的帽子,浑身打着冷战说:"你记得我们活了多久了么?"

"我怎么也记不住,我的脑子早就坏了.这些日子,窗外树上的枯叶一直不肯放过我,'沙沙沙,沙沙沙……'我们活了多久了?"

"我梦见过一些事,全是与那个雨天有关的……我一下台阶就滑倒了."

她的眼光摇摆不定,像一只风筝那样在他脸上掠过.天上出着太阳,光线太强,她失去了最后一点气力,风筝回到了她的眼眶里.

"我眼前一片漆黑."她诉着苦,扶住了电线杆,"我很快就要瞎了.我真后悔,我把它们用得太苦了."

"谁?"他大吃一惊.

"我的眼睛呗."

"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从你的房子里走出来,踱到天井里,那时天上飘着细雨,一只猫儿蹲在天井的墙角里哀哀地哭,于是你说:'够了.'好,一切都会结束.你回到屋里,马上入睡了."

一列火车在远处奔驰而过,悠长地叫着,然后是轮子擦在铁轨上的声音,一节又一节车厢,一节又一节……

"你怎么如此肯定?"她生气地说,"正好相反,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结束.它们就在我的神经里,挤得满满的,只在做噩梦的时候一点一点钻出来.我记不得这有多久了,反正一切都不会结束.我照过了X光,肾脏里面全是小石子,我一弯腰,里面就'哗啦'作响."

他沮丧地瘪了瘪嘴巴,似乎就要哭起来."啊.一直到死!一直到死!"他绝望地惊叹道,"'沙沙沙,沙沙沙……'我的梦里也充满了那个声音.从前在黎明,我老听见一个人在煤渣路上踱步,原来那人也受着这种可怕的折磨.他不得不踱来踱去,踱来踱去,一直到挪不动脚步,于是末日来临了.万一我们活得很长久??"

她匆匆地要赶到前面去,他拽住她的衣袖,苦苦地哀求着:"再说一点什么吧,再说一点什么吧,我心慌得发抖."

他的手指缝里渗出许多粘液来,像胶水一样巴在她的袖子上,甩也甩不掉.他的鼻孔、眼角也开始流出那种黄色的粘液.他唏嘘着,还在说个不停.太阳从寺院的屋顶上沉下去了,空中刮着不吉祥的风.她看出来,他一点也不想死,他唠叨不停的原因正是怕死,他对自己的小命如此珍惜这件事,使她感到十分惊骇.他的手指在她衣袖上抽搐着,活像几条丑陋的泥鳅.

"我看不清你的嘴脸."她开始说.

"说下去,说下去!"

"我跟你说过了头发的事,还有一件事是你不知道的."

"说下去."

"那是关于被我钉在墙上的麻雀的事."

"好极了."

"在黑暗里,麻雀在墙上叽叫着,扑腾起来,口中流出一滴滴黑血.我把头从被褥里探出来,开始呕吐,我吐出的东西的气味和我浴室里的气味一模一样,月亮照着纱窗,窗棂苦苦地呻吟.有一个东西在天井里走来走去,像是一只狗,麻雀们立刻沉默了.在西头那间小杂屋里,天花板上又剥落了一块石灰,一只老鼠飞快地从屋当中穿过,跑到厨房里去了."

"有一天夜里,我用钥匙开开了你的大门,在天井里走来走去,一直到天亮.我没有看见麻雀,因为那天没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

"当时我正在呕吐,月光照在纱窗上."她恶狠狠地一摇头,"你闻到一种刺鼻的气味了吗?"

"周围那么黑,我就像掉进了一个细颈磁瓶的底部.我呼吸不到足够的氧气,只好大张着嘴,像一条憋坏了的鱼."

石磨缓缓地转,越来越阴沉,越来越杀气腾腾,麻雀在被碾碎前发出的惨叫,隐没在暴怒的、压抑的雷声里.

隔壁房里的天花板整个地塌下来了,她闻到一股刺鼻的石灰味.一只雀子"啪"地一声掉在她的被褥上,还拼命地扑腾了一阵才死.

她听见在远处的什么地方惊雷劈倒了一棵大树.

结局

她还在梦中,就已经闻到了很浓的焦木味儿,她梦见抽屉里的蛋糕全都化成了油光闪亮的臭虫.她撑起来,用最后一点干肉喂一只母鼠.她把干肉扔在床底下,倾听它"嘎吱嘎吱

"的咬啮声.父母昨天没有来,也许就因为这个,她被虫牙折磨着.每隔一点钟,她就往床底下扔一小块干肉,让那只老鼠咬出响声,借以减轻神经的剧痛.到天明,干肉全部扔完了,牙痛也慢慢减轻,这时她忽然记起那两人昨夜没来,觉得诧异.大树是在清晨被雷劈倒的,滚滚的浓烟冲天而起,里面夹着通红的火星.现在它倒在地上,内部全部烧空了.隔壁的男人和女人一齐走了出来,到那零乱地散在地上的枝条中去寻找从前挂在树干上的一面镜子.两个人都把屁股撅得高高的,浮肿的嘴脸几乎凑到了地面,畏缩地用两个指头拣出那些踱了水银的碎玻璃片.她从窗帘后面打量这一对,听见发僵的脚尖在地上跺来跺去,看见紫胀的手指伸到口里含着,眼里溢着痛苦的泪水.一夜之间,男人的头发全部脱光了,苍白的头皮令人作呕.隔着窗子,她隐约地闻见了熟悉的汗酸味儿,就是他称作"甜味儿"的那种气味.烧完报纸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可烧的了,虽然外面出着大太阳,骨头却像泡在冰水里,早上起来几乎全身都冻僵了,必须用毛巾发了疯地擦才能让腿子弯转来,不然就像干竹子,一动就"啪啪"乱响.她不敢用力出气,一用力,鼻尖就出现冰花,六角形的、边缘很锐利的冰花,将嘴唇都割出血来.大柜上的镜子已经用一匹黑布遮住了,好久以来她就不愿照镜子.那一天她突然觉得身上的衣裳宽荡荡的,她剥下衣裳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变得像干鱼那么薄,胸腔和腹腔几乎是透明的,对着光亮,可以隐约看出纤细的芦杆密密地排列着.她用指头敲一敲,里面发出空洞的响声:"嘣嘣嘣的嘣!"她拿起玻璃罐从水缸里舀出最后一点发黑的水,仰头一饮而尽,她清楚地看见涓涓的细流从胸腔流到腹腔,然后不可思议地消失不见了.她已有一个多月没有尿.老鼠终于丢弃了肉块,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洞里去了.她像一条干鱼一样在粗毛毯底下发着抖,"嚓嚓嚓嚓!"地擦得毛毯响个不停.南风从瓦缝里灌进来了,毛毯鼓满了风,裹着她一起飘离床铺,在半空中悬了一会儿,然后又"啪!"地一声落回床上.南风里有股腥味,她一闻到那股味脑子里就出现野兔的幻象,它们总是躲在很深的草丛里.萎缩症已经蔓延到下肢,很快她就要下不了床了.她算了一算,她已经两个月零二十天没吃任何东西了.因为这个,她的肠胃渐渐从体内消失.现在她拍一拍肚子,那只是一块硬而薄的透明的东西,里面除了一些芦秆的阴影外空无所有.很久以来,她就分不出白天和黑夜,她完全是按照内心的感觉来划分日子的.照她算来,她把自己封闭在房子里已经有三年零四个月了.在这段时间里,粉虫吃掉了一整把藤椅,只剩下一堆筋络留在墙角;没有喷杀虫剂,蟋蟀却全部冻死了,满地僵硬的尸体;水缸里长满了一种绿色的小虫子,她在喝水时将它们喝进了肚子;一个早上醒来,她发现她的线毯朽成了一堆烂布,用指头一点那布就成了灰;房子中央好久以来就在漏雨,不久就形成了一个小水洼,天一晴,水洼里蹦出几只小蛤蟆.她的腿子里面发出干竹子的裂响,她拖着脚步在房子里走了一圈,看来看去地看了一遍,然后用一根麻绳束起她那一头老鼠色的长发,打开抽屉,找出一瓶从前使用过的甘油,将干裂开叉的指头轮流伸进去浸泡,直到指头重新弥合,然后她小心地上了床,盖好毛毯,决心不再动挪了.她的眼光穿透墙壁,看见那男人将身体摆成极其难受的姿势,在他的长统套鞋里面,长满了滑溜溜的青苔,那些瘦骨伶仃的脚趾全冻成了青色,发疯地抽搐,他极力要站稳,脚板在巨大的鞋子底部滑来滑去."所有的碎片都烧焦了……它的有花纹的背上渗出陌生的向日葵的味儿,泥沙割破了暴出的眼珠,忽然,漫天红光,泥浆里翻腾着泡沫,那就像一个真正的结局……哦,哦!怎么回事啊?"他咯着血,身体慢慢地倾斜,向铺满了腐叶的地上倒去.她的眼光变得那样深邃,她看见了母亲住的老公馆,那上面爬满了一种绿色的毛毛虫.在一叶纱窗上面,有一个很大的破洞,麻雀从破洞里鱼贯而入.一阵南风刮来,毛虫纷纷从墙壁上掉落地面,被无数蚂蚁袭击着.在一只破烂的木桶下面有一双开裂的木板拖鞋,她当小姑娘的时候穿的拖鞋,现在那上面奇怪地长着一排木耳.父亲在天井里摸索着滑溜溜的墙壁绕圈子,指甲深深地抠进青苔里面.他的双眼患了白内障,从他脸上神气看出,他根本不认为自己在兜圈子,而是觉得自己在沿着一条笔直的,黑暗的通道不断地前行.他在天井里已经走了三天三夜了.她看不到母亲,但是她能够听见她的声音从破棉絮里隐约传来,那声音就仿佛母亲在咀嚼自己的舌头,痛得直打哆嗦.父亲听见了母亲的呻吟,一丝笑意埋藏在他深刻的皱纹里面,他扶着墙走得更起劲了,简直像在疯跑,他的手指甲里渗出一滴一滴的血珠,脚板底长满了鸡眼."妈妈也许会死掉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天井的墙缝里钻出来,那声音稚嫩,带着热切的企望,"要是她死了,这院子里就会爬满毛毛虫."但是父亲听不见她的声音,父亲的耳朵已经中了魔,他在听母亲的呻吟,一些遥远的模糊的呼唤传到他耳朵里来,他的面色豁然开朗,全身的神经跃跃欲试,白发可笑地往脑后飞扬.墙上的青苔被他不断地抠下,纷纷掉落在地,他还在跑--朝着臆想中的通道.她听见石磨碾碎了母亲的肢体,惨烈的呼叫也被分裂了,七零八落的,那"喀嚓"的一声大约是母亲的头盖骨.石磨转动,尸体成了稀薄的一层混合胶状物,从磨盘边缘慢慢地流下.当南风将血的腥味送到小屋里来的时候,她看到了死亡的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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