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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老的浮云(10)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终于有一天,当黑暗的窗口飘出热昏了的人的谵语时,最后一只红果"嚓!"地一声,落到了瓦缝里.

"灵魂上的杂念是引起堕落的导火线."这句话母亲已经说过五遍了,她正在吐唾沫.自

从他搬回来以后,看见母亲每晚都坐在大柜后面的阴影里,朝一只纸盒里不停地吐唾沫,从来也不上任何地方去,也没人到她这儿来.开始他很惊讶,后来母亲告诉他:"我正在进行灵魂上的清洗工作."于是从那天起,他迷上了搜集名人语录的工作.两个月来,他已经搜集了两大本,而且越干越来劲儿."名人的思想里有无穷的奥妙."他跟人说话开始使用这样的口吻,"只要想一想都叫人诚惶诚恐,五体投地.从前在我没有找到生活的宗旨的时候,我心中是一片漆黑,真不知怎么活过来的.现在一切都有了一种不同的情景,生命的意义已经展现出来……"本来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现在竟出乎意料地变得像老婆子一般,逢人就唠叨心中的事儿了."新的生活使他很振奋,"有一天他听见母亲跟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说.(那老太婆是跟一个瘦骨伶仃的秃头工程师姘居的,她说他是一个"妙不可言的人儿","有种说不出的高级派头".)"这就像一种崭新的姿态.你想一想吧,活了三十多岁,忽然整个生活的意义一下子展现在眼前!"每天傍晚他都和母亲到街上去散步,手挽着手,趾高气扬,他心中升起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新奇感和自豪感.当这种情绪在他胸中涨满起来的时候,他总恨不得踢一脚路边的石子,恨不得捶一顿路边的电线杆,然后哈哈大笑,笑得一身打颤.有时他也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楮树下的小屋里的生活,那就如一个朦朦胧胧的梦境.那种嚼蚕豆的不眠之夜,那种挣不脱的恐怖,现在体验起来仍然使他脸色发青,汗如雨下."一切都是由酸黄瓜引起的,"他向母亲诉说道,"不正常的嗜好常常引起罪恶的欲念.我有一个同事的老婆,每天要吃臭豆腐干,有一年冬天买不到,她馋得发了疯,竟把她丈夫干掉了.真是沉痛的教训呀.""你老婆这种人并不存在,"母亲一字一板地从牙缝里说,那门牙上有两个蛀洞,"她终将自行消失."然而她到现在还没消失,她在阴暗发霉的小屋里像老鼠一样生活,悄悄地嚼着酸黄瓜和蚕豆,行踪越来越诡秘.他每星期给她送去蚕豆,那惭愧的心情就如同喂着一只老鼠."分开后感觉怎样?"有一天她口里吐着蚕豆壳随随便便地问他,好像他是她的一个邻居."也许身心两方面都健康得多."他红光满面地回答,同时就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负疚情绪,他冲口而出又补充了一句:"你也可以搬过来住."她冲他古怪地一笑,说:"现在这屋里的蚊虫简直像在开运动会,你在夜里听见没有?在刮南风的时候,那声音兴许能传到你的枕边."后来母亲称他那种负疚情绪为"残余的龌龊念头".从那里搬出来之后好久,他才隐隐约约地听人讲起小屋闹鬼的事,他当晚就在床上捣鼓了一夜没睡,弄得好几天头昏脑胀,背心出冷汗.有的时候,他躺在窗旁,看见浮云从天边逝去,忽然很感动,甚至涌出了眼泪."做到老,学到老."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为一下子想到了用这句成语来形容自己的情绪而高兴."你必须试一试吃蚕蛹."母亲说,两只睁得圆圆的小眼很像鸡眼,"我的一个熟人试过了,简直有起死回生的作用."

前天他从学校回家,看见岳母鬼头鬼脑地在酒店门背后将脖子一伸,等候着他走进去.他转身拔腿就跑.她在后面追着,高声大叫:"骗子手!道德败坏的东西!我要送你上监狱去!"还捡起路边的碎石头来扔他呢.结婚以来,她一次也没上他们的小屋来过,从来也没承认过他是什么女婿.自从他从家里搬出之后,她却忽然对他们的私生活感到了极大的兴趣,整日整日在那小屋附近转悠,有时还当街拦住他,挥着拳头对他说,要将他的卑劣行径向学校领导作一个详细汇报.如果他不赶快醒悟,将是自取灭亡.边说还边跺脚,脸上沉痛的表情使他迷惑不解."她一直等着这一天,"他去送蚕豆时虚汝华微笑着告诉他,"她的头发都已经等白了,你还没发现吗?现在她认定时机到了,就跳将出来.多少年来,不管日里夜里,她总在不断地诅咒,她这人太执着,太喜欢耿耿于怀了,看着她日子过得这般艰难,我都替她在手心捏一把汗呀.她快完蛋了,也许在做垂死的挣扎吧,我觉得她近来气色很坏."他一回去就向母亲诉苦了:"那屋里的蚊虫就如强盗一般迎面扑来,朝你身上乱叮乱咬.喷筒啦,杀虫剂啦,全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去啦.我不知道她心里全在想些什么,真是岂有此理,都是酸黄瓜引起的,当初我竟会由着她吃……"母亲从鼻眼里"吭吭"了一阵,说:"有人告诉我,那屋里半夜传出狼嗥,真是阴森可怕呀.""对啦对啦,"他摆弄着名人的语录本,愁眉紧锁,"首先是金鱼的惨死,接着是暖水壶的失踪,当时我为什么不把所有的事联系起来想一想呢?我看了这么久,原来她已经完全无可救药了,原来事情是一场骗局,我完全弄错了.她一直企图咬死我……""这种女人终究会自行消失."母亲又一字一板地说,"因为她从来就不存在."

媒人介绍他们俩认识的时候,她已经是快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短头发乱蓬蓬的,从来也不用梳子梳理,只用指头抓两下了事.然而她一点也不固执,甚至像小孩一样毫无主见,正是这一点使他怦然心动.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男子汉.他把她带到楮树下面的小屋里来,满脑子又空又大的计划,想要在屋前搭一个葡萄架,想要在后面搭一个花棚,这些都没来得及实现,因为蟋蟀的入侵把他拖得精疲力竭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才惶恐地发现,原来老婆是一只老鼠.她静悄悄的,总在"嘎吱嘎吱"地咬啮着什么东西,屋里所有的家具上都留下了她那尖利的牙齿印痕.有一天睡到半夜,他忽然觉得后脑勺上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惊醒过来之后用手一摸,发现了手上的血渍.他狂怒地推醒了她,吼道:"你要干什么?!""我?"她揉着泡肿的眼,揉得手上满是眼屎,"我抓着了一只小老鼠,它总想从我手里逃脱,我发了急,就咬了它一口.""原来你想咬死我!""咬死?我咬死你干什么?"她漠然地对着空中喃喃低语,然后打了一个哈欠,倒下睡去了.他灭了灯,在黑暗中仔细倾听,听出来她的鼾声是虚假的,听出来她紧张得全身发抖.从那天起他就失眠了,不久就变成了神经官能症.后来她还咬过他好几次,因为他很警惕,伤势都不重.有一回咬在肩膀上,他醒来后她仍旧死死咬住不放,他只好了她一个耳光,把她从床上打落到地下去.他让她张开嘴巴,于是发现了牙间的淤血,原来她之所以死死咬住不放,是在吸他的血!有时他一下子意志软弱,怀疑起她是不是一个妖婆来,但他很快又打消了这种想法,他怕别人讥笑.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捉蟋蟀,她则像机器人一样执行命令:每天喷洒三次杀虫剂,用棍子没个完地捣毁蟋蟀的巢穴,每天早上做几百下舒展动作(这是他熟识的一个医生的忠告),实行蚕豆疗法,睡觉时头朝东等等.这些方案一点也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他终于看着她一点一点地萎缩下去,变成了一颗干柠檬.她的牙齿慢慢地松动了,她不再咬啮什么东西,却开始吃起酸黄瓜来,而且腌了一坛又一坛.有时夜里一觉睡醒还起来吃一阵,整天嚼个没完.当他在屋里的时候,只要听见牙巴间"嘎嘣"一响,闭着眼也知道她在干什么勾当.虽然她尽量轻轻地嚼,那响声还是搞得他暴跳如雷.那一次他一下就砸烂了五个坛子,满屋子腌黄瓜气味熏得他通夜失眠,痛苦已极.她看着,若有所思,愁苦不堪.后来不知哪一天他发现,床底下又悄悄地摆起了五个新坛子.在他离开的前几天,她唆使他将屋里的窗子都钉上了铁条,说有个小偷在附近转悠,是不是要破门而入?他一边钉一边心里却在想:她是不是以疯作邪,打算在他熟睡时给他一下子?不然她讲话的当儿为什么眼里冒出那种邪火来呢?那几天睡觉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母亲接走他的时候,他的神经已快错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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