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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老的浮云(9)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我这一向没做什么梦,我得走了."他出去了,没有在桌上留下半圆形的屁股印子.

他说"我得走了"的时候那种作贼心虚的神气,她看了觉得挺开心的.她注意到他身上的那件汗衫已经十分脏,十分油腻了,靠腋窝处还有个地方散了线缝,他穿着它显得可怜巴巴的.他的女人大概已经跟他闹翻了,才不肯帮他补汗衫,而他,还要假模假样地说什么"一个梦也没做".真是怪事.

其实他听见了树干的爆裂声,也看见了叶片上的火星,他说"没做梦"是因为心里羞愧.当时他跳起来关紧了窗户,因为数不清的蛾子正带着火星飞进屋里来.在窗外,惨白的月光下,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裸体女人,那身体的轮廓使他蓦地一惊,身上长满了疹子.他想来睡,后脑勺刚一接触枕头,就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他将枕头拍打了一阵,翻了一个边,刚一躺下,又被更狠地扎了一下."哎哟",他失口叫出了声.那女人正站在窗玻璃外面,干瘪的乳房耷拉下来,浑身载满了火星.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你折腾些什么?"老婆重重地踢了他一脚.

"红果不停地掉在瓦片上,你一点也没有听见?你看看窗外吧,有样怪东西站在那里."

"胡说,"她趿着鞋走到窗口,打开窗向外探了探头,说:"呸!别吓人啦,大概是我白天挂的那面镜子的反光.它扰得你不能睡觉?你的神经真是太脆弱了,你怎么这样娇气,我上去把它取下来."她"嗵嗵嗵"地走出去,又"嗵嗵嗵"地进来了,"明天是不是去找那法师来驱一驱邪,有人私下告诉我,说我们这小屋闹鬼,已经闹了好久了.你知道我干吗要用镜子来侦察隔壁的举动吗?我一直在怀疑!他们驱过邪,不管用,后来那男的才搬走了的,你注意到了没有?那女的肯定已经被缠上了,有天夜里我听见她在屋里跟什么东西厮打,弄得乒乒乓乓直响呢!你千万别朝她看,她的眼睛里面有一根两寸长的钢针,我看见她朝一个小孩身上发射,那小孩痛得哇哇直叫."

因为和所长的那次谈话,他成了众人的笑柄了.那一天,安国为在办公室里大喊大叫地冲他说:"喂,你有没有良种猫?请捐献一只!"其余的人都在交头接耳,挤眉弄眼,其中一个还用指头蘸着唾沫,大模大样地在蒙灰的玻璃上画了一只猫.他怔怔地站着,那伙人却又追赶起一只老鼠来了.叫叫嚷嚷,碰碰跌跌,还乘机将他推过来,撞过去,一下子将他挺到墙上,一下子又将他挺到桌子边.

"我并不养猫……"他揉着碰痛了的腰,吞吞吐吐地说.

"他说什么?"所有的人都停下来,老鼠也不追了,满怀兴致地朝他围拢来,死死地盯紧了他.

"你说什么?"

"我正在说……我打算说--我有一种特殊的自我感觉."他胆怯地看着这一伙人.不敢往下说了.

"天老爷!"所有的人都蹦起老高老高,乐得要死,"他说他有特异功能!同志们!这家伙不是在吹牛吗?哈哈哈!!"

"哈哈哈."他也迟疑地笑起来,因为总得表示点什么.老鼠又从桌子底下跑出来了,大家一窝蜂地去追老鼠,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于是也去追老鼠.

"且慢!"安国为抠住他的脖子,"我要把这事报告所长,你并不养猫."他笑眯眯地说.

他心怀鬼胎地熬了好多天,所长却没来找他,甚至远远见了他都要绕弯儿避开.只是有一回,他偶然在办公室门外偷听到了所长对他的评价,他说他是"一只滑稽的老鹦鹉",说过就又用那种吓死人的音量大笑起来."我的脚趾头为什么这么痒?呃?"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一笑脚趾头就痒得不行,该死的东西!"

一个雨的早晨.麻老五又当街拦住他,还将发绿的鼻涕甩在他的裤管上.于是,他下定决心要脱胎换骨了,他鼓起勇气朝所长家里走去.

屋里乱糟糟的情况使他大吃一惊,他还以为走进了废品收购站.五花八门的东西一直堆到了天花板上,两个大阁楼全被压得摇摇欲坠.他使劲眨了眨眼,从那数不清的、蒙灰的什物堆里认出一个盛酒的坛子,一把没把的铁锹,一串念珠,一摞粗瓷碗,一个鸟笼(里面站着两只半死不活的鹦鹉),一大束女人的长发(颇为吓人地从阁楼上垂下来),一张三条腿的古式床,一大堆生殖器的石膏模型,一副鲨鱼头骨,一只断了的拐杖等等.在一个角落里,所长和他夫人正在吃饭,饭菜都摆在一个竹制鸡笼上面,鸡笼里还养着一只黄母鸡.所长的夫人像一个墨黑的泥人,眼珠子一动也不动.

"我也许能……"他讷讷地开口,小心地挪动脚步,绕过那些杂物,"我想过了,我有办法搞到那种良种货色."

"嘿嘿?"所长翻着白眼,停止了咀嚼,将酒糟鼻伸到他衣服上仔细地嗅了几嗅,"你觉得印象怎样?这下我可让你大开眼界了吧?你看见那副鲨鱼骨头没有?你有什么感想?现在你可以到所里去吹牛啦,你真运气!不过我这两只东西确实糟透了,哪里是什么鹦鹉,简直是乌鸦!我说你别坐在那张床上,它只有三条腿,你可以坐在这个鸟笼子上面,我们有时将它当凳子坐,在有客人的情况下.等你帮我搞来良种货色,我就让你参观我后面两间房里的东西,不过现在还不行,你得先交良种货色,我可不打算给你白看,看了好去吹牛.你也别想打这种鬼主意,老弟,他们说你鬼得很,对不对?也许你在偷偷地干搜集邮票的勾当,好一鸣惊人?呸,这种事你得跟我好好学."

"实际上,我有一种很严肃的想法,我正打算脱胎……"

"嘘!别说话!近来我的心脏跳得很不正常.这就对啦,这就对啦."他宽宏大量地拍拍他的背脊,忽又想起了什么,"你至迟不能超过后天,要是超过了后天,我就不让你参观我后面房里的宝贝了,你听明白了没有?要是看不到我的宝贝,你要后悔一辈子的,一直后悔到坟墓里去!"他竖起一个胖指头,警告地在他脸上戳了一下,"第一流的!举世无双的!明白了没有?"

近来他感到自己日渐衰老了.偶尔他还记得地质队的事,然而那些情景都已经退得极遥远,缩成了一个模糊的小光斑.时常在白天里,他发现自己在干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有一次他打算用一把锯把床脚锯断,还有一次他把尿撒在老婆的袜子上面.隔壁的女人竟能旁若无人地吃她的酸黄瓜,这件事想一想都使他心绪缭乱.他听见蚊虫在她那个房里拥挤着,简直像开运动会.虽然板壁缝贴上了纸条,仍然可听到她的髋关节在床板上嘎吱地磨响的声音,还有那种衰弱的喘息.他的耳朵怎么反而越老越灵敏了呢?比如慕兰,就从来听不到什么.她听不到红浆果落在瓦片上,也听不到树干的爆裂声,她听不到蚊虫在隔壁房里喧闹,也听不到女人在床上辗转.她每天夜里都在床上放着消化不良的臭屁,从前她母亲放屁的毛病遗传给她了.有时他卑怯地问一问她听到什么没有,她总要大发脾气,说他这种人"天生一副猥琐的相貌","心里藏着见不得人的鬼事".他喂的那只黑猫已经从家里出走了.偶尔它也回来,阴谋家似的嗅来嗅去,献媚地朝他叫两声,又匆匆地逃离了.他注意到它的尾巴只剩了半截,是不是女儿剁的呢?这么看来她终于得手了.当他假意用玩笑的口吻谈起这件事的时候,女儿竟怪模怪样地哭起来,还说要跳到后面的井里去淹死,说她对这个家已经看够了,早就不耐烦了,倒好像她自己有多么清高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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