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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老的浮云(11)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喂."母亲端着纸盒,从大柜后面的阴影里走出来了,一边吐一边说,"我的灵魂清洗工作结束了.我跟你讲一桩奇事,是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她从来不提她的名字,也许不知道?)告诉我的.她说只要过了夜里十二点,王鞋匠的家里就传出桂花香,整条街都香遍.昨夜十二点.我使劲嗅了嗅,果然有那么一股味儿.今天中午我一直在考虑这事,弄得烦躁不安,午睡都没睡成.今天夜里我一定要把这事调查个水落石出,说不定是搞什么阴谋呢.你吃过晚饭后不要拴门,我打算在他家门外守候到十二点,必要时还要查看他的耳朵,看看香味究竟是不是那里散发出来的.是不是报纸上讲的那种特异功能呢?要是那样倒也放下一桩心思."

"妈妈,你看出来虚汝华现在变成什么东西了没有?"

"那个女人?"她将鸡眼凑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他.

"你没注意到吗?她早就变成一只老鼠了.人要是常模仿什么也许就会变成什么.过去她常模仿老鼠,在屋里咬来咬去的,现在果然变成了老鼠,一只牙齿松动的老鼠.有时我竟会起了这种念头,想在蚕豆里拌一点砒霜送去,悄悄地,就如毒死一只老鼠,这不是很卑鄙吗?"他迟疑了一下,害羞地补充说,"要是能离婚,其实我是很逗女人喜欢……"

"那种卑鄙念头你从来没起过,也不会去干.你怎么会起那一类念头呢?你从来也学不会自做主张去干一件事.那女人早就活得不耐烦了,她迟早会从这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时常软弱起来,以致丧失了信心.如果你每时每刻留心自己的一举一动,睡前别忘了服用消炎镇痛片,每天坚持灵魂的清洗工作,就会慢慢地强壮起来.别再提那种蠢事,你要我们成为大家的笑柄吗?你从小就很孱弱,很迟钝,又特别喜欢想入非非,自作多情,忘乎所以,像你这种人根本不能结婚,当初你怎么会没意识到这一点呢?幸亏我--"她陡地截住话

头,板着面孔不做声了.此刻她心里大概对他的愚钝觉得分外憎恨.她大声地、威胁地嗽着喉咙,用力朝纸盒吐去,翻着白眼看了他一眼.

"妈妈说得对,我完全是发了疯了."他在母亲的目光下沮丧地缩成一团,变成了一个大肉球,微微颤抖着.

"这就好了."母亲缓和地说,两眼变得像毛玻璃那样混浊无光了.

他非常害怕母亲生气,只要母亲一对他生气,他就吓得走投无路,痛苦得活不下去.当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有人把他睡的那张床从身底下抽走了,他悬在半空中,落又落不下去.

"你没命地扑打些什么?"母亲在隔壁发问.

"床底下蹲着一只野猫,不断地要爬上床来,我正吓唬它呢."

"你在心里背诵几条语录罢."

月光像铺在地上的一长条尸布.

"你有没有碰见过野猫?"他说,竭力做出狰狞的鬼脸,"要知道野猫是很厉害的呢,你睡着了,它冷不防抓在你脸上."

她陡然变了脸,向着天花板很快地说:"你找什么东西呀?你的喷筒和杀虫剂,我全扔到垃圾堆里面去了,因为你不在,这些东西放在那里挺碍眼的,还是扔了干净.我倒是很能习惯在蚊虫里面过活的呢.蚊虫喜欢围着我嗡嗡并不咬.听见蟋蟀叫,我就觉得很亲切似的.你走了之后,蟋蟀的叫声越来越自信、有力了.现在我睡得很安稳,用不着为它们的心力衰竭日夜操心."

"墙上怎么巴着这么多蛾子?"

"是飞进来产卵的,很可怜,不是吗?"

"我拿来的蚕豆,你好好嚼烂罢,有人说这屋里闹鬼呢!"

"闹鬼的也许是我.我总是半夜里起来,将毯子甩得呼呼作响,要是你不搬走的话,说不定会被吓死,你的性格太软弱了."

"或许是这样,"他伤心地叹了一口气,"你一直想咬死我."

"……"

"你早就疯了,我怎么会没发觉."

"……"

"你母亲就有疯病,你是遗传的.我从前还打算种葡萄呢,那些蟋蟀差点要了我的命.我一回忆往事就出冷汗,发夜游症,我母亲老说我患了迫害狂."

"……"

"你好好嚼蚕豆吧."

"你下回不要亲自来了.隔壁的在大树上挂了一面镜子,你来的时候看见没有?他们从镜子里观察你的形迹呢.我实在弄不清他们的用心何在,挺可怕的,对不对?说不定他们打算搞谋杀吧?"

当她闭上眼嚼着盐水豆的当儿,天花板上的石灰又剥落了一大块,这一次是露出里面的木条来了.八年来,她一直在这幢房子里苟延残喘,奇怪的是总不死.每次发病之后,她总能用细瘦的腿子颤颤巍巍地支起沉重的身躯,重又在屋里扶墙移动.稍一恢复,她就在天井里用箩筐捕麻雀,整天整天地守候.在天井里的墙上,钉着几十只麻雀的尸体,一律是从眼珠里钉进去的,外人看了无不目瞪口呆,满身鸡皮疙瘩.不久前她忽然食欲大增,一天一天地强壮起来了.有人告诉了她那边小屋里的事儿,她闻讯后立刻精神抖擞,全副武装,开始了她的监视活动."原来如此!"她对卖油饼的老婆子嚷道,"想一想吧,八年的痛苦!凄惨的晚年!每天夜里臭虫的咬啮!你们有谁受过这种折磨?现在他终于看出了这条毒蛇了!有一回我在街上看见他,好小子,他的一边脸古怪地抽搐着,脖子上伤痕累累,浑身散发出狐臭,可怜的家伙,他怎么会落到她手中的呢?这就好比苍蝇落进了毒蜘蛛张开的网,她吸干了他的血!这事到死都是个谜.也许他是一个白痴?我觉得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邻居说他把葡萄架搭在卧房里,我的天!"在她小的时候,她也曾对她抱过期望的,然而她天生的性格卑贱,歪门邪道."汝华呀,你又把菜汤滴在衬衫前襟上面了!真腻心呀!你的脚步跺得那么响,我疑心你的鞋底是不是钉着铁掌呢!"那时她总是心烦气躁地喊.她明明听到的,却一声不响,仍旧低头弯腰,沿着墙根找蚂蚁的巢穴.她吃起东西来毫无顾忌,满不在乎地嚼得牙巴大响,完全酷似她那疯疯癫癫的父亲.有一回她用棍子打她,她忽然跳起来咬了她一口,刚好咬在虎口上.咬得很轻,像是被什么鸟啄了一下,那伤口竟肿了一个多月.后来她细细查看了她的牙齿,发现那些牙齿生得很古怪,十分尖利,过于细小,简直不像人的牙齿.在她睡着了的时候,她多次起过一种欲念:想用锤子敲掉她几颗牙齿.有一次她已经举起了锤子,不料她睁开了眼讥笑地瞪着她,原来她一直在装睡,在肚子里暗笑.自从她丈夫与街上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姘居以来,她一直视而不见,生怕女儿知道.有一天她从那家路过,听见里面欢声笑语,好不热闹.从板壁缝往里一瞧,原来三人在里边喝茶呢.而在家里,他们一家人从来也没有一道喝过茶.桌上摆着几样小吃,一面大镜子吓死人地反着光.老头儿笑得嘴角流出了涎水,两条麻秆儿似的细腿在桌子底下蹭着那婆子墨黑多毛的大粗腿,女儿也在傻乎乎地笑,装模作样地捂住肚子.那老太婆已经老得如一棵枯树,皱巴巴的,满嘴大黑牙,成天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只有神经失常的疯子才会看上这样一件货色.而她的丈夫就正是一个疯子,现在疯病又传给了女儿."真是一对活宝呀."当时她从牙缝里咕噜了一句,喉咙里有一种吞了蛆的感觉.到她一成年,就将她这做母亲的当成了生死仇人,一味地胡作非为,想尽办法来刺激她的神经,而且装出一副麻木不仁的神气,来掩盖内心的快意.那次她患肺炎,她本来算好她一准完蛋,报复的好时机来了,谁知到头来又是空欢喜一场."妈妈呀,"她故意嗲声嗲气地说,"您何必来看我?还好得很呢,离死还远着呢,您就放心了吧.您想想看,像我这种人怎么能死得了呢?"不久前她忽然心生一计,想跟那男的订立盟约,来共同对付她女儿.她满脑子幻想,在厕所的墙下边等了好久,看见他来了,仍旧是那种白痴模样.她冲上去拽住他的衣袖,滔滔不绝地诉说起来,什么"同病相怜"呀,"孤苦伶仃"呀,"要采取有力的措施来自卫"呀等等."我一直在心里把你当我的亲儿子,做梦也在担心你的生命安危呢."她谄媚地说.他骨碌碌地转动钝重的眼珠,总也听不明白她的意思."果然是个白痴呀."她想.最后,他好像忽然下了大决心似的,脸色一变,用猛力甩脱她,粗声粗气地问:"喂,你是什么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也许你是想来谋财害命的吧?别打错了主意!我母亲可厉害啦,我要喊她来教训教训你!""你是我的女婿呀.""你别来搞诈骗,我不是你的什么女婿.你当街拦住我,眼珠不怀好意地盯着我,这是怎么回事?你再欺侮我我可要告诉我母亲,让她来给你真颜色看看!"他边说边逃跑,追也追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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