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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75)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三叔是我儿童时代的偶像,因为只有他一个人记得村里那些个古老的往事。他有时打赤脚有时穿草鞋,不像村里人总穿胶鞋。他朝人走过去时总是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三叔从田里干完活回来,点上烟斗的时候,我就会跑去缠着他,要他告诉我关于那只猫的后代的事。那是他从前养的一只黑猫,总是在山洪暴发的前夕站在井沿上狂叫,村里人把它叫做"气象预报"。三叔在田里干活,它就蹲在田塍上一动不动。在那些静静的夜晚,在风的呼啸声中,三叔心里的那些故事怎么也说不完。

三叔已经好多年不开口了,因为生活的重压,我也早就没关心过那些古代的逸事了。不知从哪一天起,我早上睁开眼,总看见窗玻璃外头闪现着那双黑眼睛,我走近前去,它就专注地瞪着我,我绕到门外,它就不见了。因为这双黑眼睛,我的日常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变成了一个优柔寡断的家伙,劳动的效率也大大地降低了。有时,在心神恍惚中我甚至会想道:不种庄稼不种菜,就躺在田塍或地头睡大觉,那又怎么样呢?就因为这种疏忽,发生了一畦地的小白菜全部被虫子吃掉的事故。

华妹从那边款款地走过来了。华妹曾经是我的未婚妻,后来她突然解除了同我的婚约。这位身材丰满的姑娘每次同我碰面总是疑神疑鬼的。如果我不理她,她就用充满幽怨的眼睛直勾勾地瞪我;如果我同她搭讪,她又会认为我对她还抱有某种希望,于是她就高傲地不理我。现在她在塘边站住了,我知道她在鄙夷地瞟着我,看看我会有什么样的举动,她心里很清楚每当到了这样的时候我就会彻底崩溃。果然我又崩溃了,我在她的逼视之下如兔子一样惊慌,我甚至想夺路而逃。华妹心理上得到了某种满足,她猛地一个急转身,先我而离开了塘边。就在这时我隐隐地听到塘里有小儿的哭声,待我定下神来仔细搜寻,却又什么都没看到。我纳闷地想,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华妹怎么还没嫁人呢?她的父母都是老实的庄稼人,怎么生出这种怪里怪气的女儿来了呢?

我才二十六岁,我就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我走在桃花树下,脚步歪歪扭扭的,像有人从两边拉扯我似的。回忆起来,我从小走路步子就不稳,尤其是刮风天。我在刮风天出门往往会弄错目标。比如说,我要到村口的老王家去,我在风中信步一走,却走到了村尾的墓地里;再比如说,我要去给辣椒地浇水,我挑着水桶出门,但风吹得我没法前行,我就放了水桶去沟里摸鱼去了。三心二意成了我的秉性。到后来,黑眼睛的出现又加强了我这方面的秉性。每次我同它一对视,我就改变了初衷,自暴自弃起来。第一回我同它隔着玻璃对视时,我简直痛不欲生,后来我才慢慢学着克制自己,尽量不想到绝路上去。我学会了找些其他的事来让这件事淡忘。每当我受到它的影响,变得邪恶起来的时候,我就会从一个很高的土坎上跳下去,这样做的结果往往是弄伤了自己的脚。脚伤了,邪恶的念头也转移了,实施邪恶计划的可能性又往后推延了。尽管这样,黑眼睛还是在不断诱使我学坏。我曾无数次想要抓住它,看看它里面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构。唉,这双眼睛啊,真是给我出了难题了!

短篇小说(二)第187节 黑眼睛(2)

三叔告诉我说,华妹对他说过,只有我死了,她才会得到彻底解脱。她虽解除了同我的婚约,自己并不觉得自由,因为她感到自己有义务监管我的行为。这些话听得我冷汗直冒,杀心顿起。然而黑眼睛很及时地出现了。我疯跑到后山的峭壁上,狂吼一声往下扑去。我被那些灌木挂住了,脸、脖子和双手都被划得稀烂,成了个血人。冷静下来一想,华妹的话不无道理。在我的小世界里面,一切事物不都是相互牵制的么?如果一方被外力所毁灭,另一方不又会打起来么?我受伤的下午,三叔来看我,他阴阴地笑着,一点都不同情我的样子。他出去的时候,我从肿成一条线的眼缝里看见两只黑色的野山猫跟在他身后。他一边走一边同猫说话。我的父母反倒没来看我,我在他们眼里劣迹累累,即使我丧了命他们也不会觉得惊奇的,尤其是母亲,多次表示怀疑我是不是她亲生的,她说有可能我在出生那天夜里被接生婆掉了包。而且我长得完全不像她。

一个新生事物在村子里出现了。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村民们开始去后山的半山腰的一眼泉水取水来喝了,据说那种水喝了可以治病。我爬到那个地方,看见人们排成两队,一队是去取水的,一队是取了水往回赶的,所有的人都神情恍惚,像在梦游似的,就连小孩也是那种表情。我的目光往左边扫去,我看见那边的灌木丛中有些骚动,不一会儿又看见那几个孩童的脑袋浮在树叶上面。"黑眼睛,黑眼睛……"他们在轻轻地唱着。

这种集体的采水就好像一种什么仪式,那一眼泉也很奇怪,总也舀不干,并且就因了这采水,村民们之间的关系也大大地改变了。以前,村民们之间大体上是一种十分冷淡的关系,现在他们之间却生出了一种秘密的共谋关系。而我,显然是被排除在外的。他们不高兴我到半山腰去观察他们的行动,他们只要一看见我,那种恍惚的眼光立刻转为了清澈,似乎每个人都在责备我。但我又实在忍不住要观看他们的行动,于是我就躲在乱草丛中了。一些人在轻声地同人交谈,但那交谈的对象并不在他们当中,似乎他们在同空中的某个精灵交谈。同时我惊骇地看到,那几个唱歌的。穿着古装的孩童正在向人们靠近,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根树枝。终于他们拢来了,他们插在队伍中间,而村人们,就像没有觉察到似的,夹带着他们往前走。孩童们十分兴奋,又蹦又跳,不断地踩着村人的脚,村人们出奇地宽容,甚至逆来顺受,因为每个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这里。直到队伍全部回了村,那几名儿童才留了下来,他们一跳就跳进灌木丛中不见了。

现在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黑眼睛同某种古老的东西直接相关。当然,我完全可以不理会它,继续我原来的生活。问题是我又不愿不理会它,那种邪恶的眼光里有种强大的磁力,使我在与它相遇之际热血沸腾,产生出一种类似吸毒的渴求感。只要它一出现,我就被吸引,即使我摆脱了它,那种发生过的快感也是刻骨铭心的,那是一种伴随了巨痛的快感,也许有那么一天它会毁掉我的胃或心脏,可是人哪能顾及那么多呢?那些个小孩啊,他们掌握了这古老的秘密,可是我如何样才能同他们接近呢?我找三叔打听过,三叔坚决地否定了我的企图,说我"不知天高地厚"。当我想到这里时,有个呆板的声音在门外说:"泉水取完了。"我跳起来往外伸出头去一看,看见一个古装小孩正撒开脚丫跑。当然他是在撒谎,早上我还看见那泉眼满满的呢!也许他是在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