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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76)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泉水没取完。我清晨爬上那个地方时,看见那一汪碧蓝的泉水洋溢着无限的生气。因为这取水,颓废的村人一下子变得有了精神寄托,像这样大规模的集体行动我还从未在村里看到过呢。就连懒汉犬义,在村人的队伍中都显得是那么生气勃勃的,而平时,犬义在院子里晒太阳时连头都懒得抬起来。每天上午进行过那种朝圣般的仪式之后,回来的路上总有古装小孩夹在队伍中,然后他们又在村口跳跃着隐入灌木丛中。奇怪的是,黑眼睛有些时候没出现过了。

我还是很亢奋,我想,是不是每个村人都变成黑眼睛了呢?比如说犬义吧,当我经过他身边时,我扫他一眼,竟发觉那一贯朦胧的眼光变成了专注而邪恶的盯视。不错,眼珠还是黄黄的,但那目光,怎么会这么熟悉呢?现在有这么多的黑眼睛围着我了。一方面,我成日里想着躲避的事;另一方面,我又忍不住不断地同村人相遇。我觉得自己已经有点疯狂了,我在村前的那条小路上,一会儿往前走,一会儿往回走,徘徊了老半天还在原地。终于遇见一个人,同他一对视,两秒钟后我就落荒而逃。看来活人比单单的一双眼睛更可怕。有时候,在夜里,我会自作聪明地钻进草垛里头去。草垛里头黑黑的,我就想,假如把这里当棺材,睡下去不动,不就一切的犹豫不决全消失了么?然而随着光线钻进洞口,白天来临,我又改变了心境,像狗一样去追随村人了。

三叔是惟一没有去泉边取水的人。他站在院子里的落叶当中,一只手遮住前额,正在观察天上的大雁。他的赤脚上有两条血迹,不知他在什么地方弄伤了脚。三叔的眼里也没有那种光,他的视线忧郁而平和,还有点心不在焉。

"这一阵子村里就好像回到了大迁徙之前。"他垂下眼皮说道。

"三叔在村里不觉得为难么?"我好奇地问道。

"我是个局外人,再说我的脚有毛病,穿不了鞋。"他答非所问,"我还见过一片汪洋底下的村子呢!"他又说。

三叔的院子里有株老月桂,上面的花朵香得令人窒息。就在这棵树下,他曾给我讲过那么多的古代逸事,时常我听着就睡着了。在梦里,我闻着那香味就忍不住打起喷嚏来,于是三叔不声不响地把我抱进屋里。曾经发生过月桂在一夜之间枯萎的焦心事,那时见不到月亮,天空低而昏暗,点点灯火在风中飘摇,村子像要消失了一样。奇怪的是大树过后却又渐渐返青,新叶茂密,生机勃勃。问及三叔这件奇事,三叔只是含糊地说同大迁徙有关,他不愿谈论。此刻我的视线落到那棵老树上头,看见一枝很粗的旁枝被人砍下来了。三叔吸着烟斗,也在看那垂下的旁枝。

"它快要完蛋了。"三叔平静地说。

三叔说话间村人取水的队伍正经过他的院子,三叔打量着他们,那神情是似乎想走过去加入到队伍里,可又拿不定主意。我在心里暗暗好笑:"三叔啊三叔,你才不会无动于衷呢。"

虽然取回了生命的琼浆,村人们却比以前大大消瘦了,尤其是那些妇女,就好像身体被熬干了似的,她们连眼神也变得那么空洞了。傍晚一到,村人们就纷纷地走到院子里去,木然地站在那里发呆。穿古装的那群小孩有时会从小路上闪出来,一边喊话手里一边比比划划的。我细细一看,发现这些小孩已经长大了好多。原来古人也是可以生长的啊。但很可能,他们只不过是古人的扮演者罢了。

我看着那些小孩飞快地消失在村路上,心里想,我们的家乡真是一块神奇的土壤啊,这些外表贫血的村人们,其实心里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三叔真的同这些人拉得开距离么?他拉开距离又是为了什么呢?也许是为了维系一种更为密切的、觉察不到的联系吧。随着年龄的渐渐增长,我渐渐明白了,三叔心里的那些个古典故事,正是他同今人的关系的折射。我至今记得三叔同懒汉犬义之间的一次对话,那是在三叔的堂屋里进行的。犬义说起生活之艰辛,农事之劳苦,饭食之粗糙,说来说去的全是些懒人的观点。三叔起先微笑地听着,后来忽然问犬义说:"你不会抛开这些烦恼,挑一担大饼出去周游世界么?"

"去哪里?"犬义茫然地瞪着眼问道。

"那些沟沟壑壑之类的地方嘛,你从来没去过的处所嘛。"

"我明白了。"犬义眼里闪出希望之光,"三叔,你碰到好事可不要忘了我犬义呀,一人独享可要不得啊。"

短篇小说(二)第188节 黑眼睛(3)

或许在犬义眼中,三叔是一个最有趣味的人。这个成天嗜睡的懒汉,从来也没划清过现实和梦境的界限,在他看来,只有三叔的生活才是最令人羡慕的,所以他在谈话中挣扎着向三叔靠拢。但是他的习性太顽固了,所以尽管挣扎,他还是只能停留在他的白日梦中,时常,他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认得了。而在三叔的眼中呢?我想,在三叔的眼中,犬义不但是谈话的对象,恐怕还是精神上的一种补充吧。三叔有点像村人当中的释梦者呢。

三叔同妇女们之间的关系就更古怪了。他用不变的忧郁的目光看着她们,就好像她们来这世上只是一个偶然,过不了多久,她们全都会消失一样。有一回,我想请黎嫂来帮三叔扫禾坪,三叔忧伤地说:"不用了吧,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呢?那就很对不起她了,这个女人有病啊。"

其实黎嫂根本没病,身体好得很。但某个女人越是健壮,三叔看她的目光就越绝望。这使得那些女人骂他是"神经病"。然而黎嫂真的死了,她死在秋天,万物成熟的季节。她那生命力旺盛的身体倒在小水沟里,据说是发生了脑溢血。三叔皱着眉头,整整一个月没怎么说话。

我们这里真是一块神奇的土壤,就连大雁都和别处不一样,它们的个头要大得多。的确,这里的人们的日常生活受到大雁队形的影响。不仅三叔,每个人都爱观察大雁。也许他们是羡慕它们那饱满的精力,也许他们是感叹它们那铁一般的意志,具体我不太清楚。我清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这些人全是些好高骛远的家伙,他们所想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同他们的日常劳作毫无关联。为什么会有这种习性呢?还是那种神秘的遗传吧。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那眼泉还是满满的,却有几个体弱的村人在寂寞中去世了。其他人的样子也越来越衰弱。有一天,我被那些孩子们吓了一跳。当时我正在茅草丛中假寐,一股狂风呼啸而过。我抬头,看见几个大汉迎面而来,走到面前,我才看清他们其实还是少年。那些古装穿在他们身上都显得小了,绷得紧紧的。接着他们停住了,没有唱歌,只是发出了一声声凄厉的尖叫,然后就像风一样消失了。他们经过的地方,树叶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