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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74)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妻子一个人回来了,神情恍惚地站在厨房里洗碗。她将那些碗洗好,一个一个摞好,然后重又放进洗碗池里去洗,就好像她对自己做的事失去了意识似的。

"小宝还好么?"我担忧地问。

"当然好,怎么会不好?他一进门就同太姑母躲起来了,后来我和你妈妈找他找了好久,也许他俩从后门溜掉了。我脑子里乱得很。"

她的模样显出了苍老,她一言不发地在板凳上坐了下来。我猜想她一定经历了一种打击,但我不愿意问她,免得卷进她的烦恼,我已经领教过她的厉害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儿子小宝,他同母亲,同霞姑一道出走了。老屋大门上的那把锁早已锈迹斑斑,窗户上的玻璃也破了几块。当我站在门口的坪中向里观望时,总听到里面有一些小孩的笑声传出来,那当然只可能是我的幻觉。有时妻子也和我一道去那里,她现在已不再烦恼了,每天上班,按部就班做家务事,但我觉得她越发难以捉摸了。我同她就这样并排站在门边,看着里头紧闭的窗户,各自想着心事,但只要一开口,我们就会说起同一件事来,我们说的事都与屋子里住过的人无关,也与屋子里的秘密无关,我们说的,总不外乎是一些旅游的计划,去南边呀,去北边呀,去爬山呀等等,我俩都知道这些计划永远也不会实现。

一天早上我们收到了儿子小宝的信,那字迹刚劲有力,充满了大人气。他在信中说他已经初中毕业了,他生活的环境很好,他要按他的计划去干一些事。最后他请求我们将他彻底忘记,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轻装上阵,远走高飞"。妻子看了信之后很高兴,她对我说,要不是这封信,她已经差不多将小宝彻底忘记了。那天是假日,上午我们还特为小宝的事庆祝了一下,喝了一瓶葡萄酒。喝到最后,妻子忽然变了脸,对我说她从窗口望出去看见了一个人的背影,很像太姑母。只是比原先老了很多,背都驼到地下去了。说完她又使劲推我,追问我上次从老屋里偷回来的那只木乌鸦送回去没有,要是没送回去,事情就糟了。我说我根本没偷那东西,怎么送回去,她就勃然大怒,说我根本不打算好好过日子,总把秩序搅个稀乱。她酒也不喝完,愤愤地走开了。

在郊区的静谧的夜晚,我常常梦到那个长满催眠的鲜花的花园。在五彩缤纷的花粉当中,蜜蜂和蝴蝶一只只从空中掉到地上;就连蚯蚓也在泥土中睡着了;园丁用草帽盖住脸躺在地上,腿伸得笔直……花丛里有很多小孩的声音在喊:"赶快!赶快!赶快!……"当你到那里头去找寻时,又发现一个人都没有,而在头顶,无忧无虑的蓝天忽然一下就变得阴沉起来。

短篇小说(二)第186节 黑眼睛(1)

有那样一双黑眼睛,当我锄地的时候它就隐藏在对面的杂草丛中,时不时地从翠绿的草里浮出来,专注地、有点邪恶地看着我。我拄着锄头同它对视,它就懒懒地沉了下去,再也找不到了。有多少次,我搁下手里的活,到那草丛里去细细地搜,但是没有,它消失了,也许钻进了地里,是沿那些蚯蚓的通道钻进去的。我注意到它出现的地方土质总是很松。我下过几次决心,我下决心时,就用锄头不顾一切地挖下去。可惜这样做的结果是除了斩断了一些蚯蚓,让少量鲜血流出之外,还留下了惶惑不安的感觉。我不停地想:万一挖中了那双黑眼睛呢?挖掘不是一个好办法,何况这样一双能够浮上浮下、随时隐身的眼睛,实在是难以通过挖掘来获取。

我挑水的时候它也出现过。我将一担水倒进缸里后,当水花平静下去时,它就在缸底出现了。它比人的眼睛略大一些,精致、水灵,而又十分专注。这样的眼睛,我无法和它长久地对视。它也眨眼,它一眨眼,那长长的睫毛便覆盖下来,显出无限的悲伤。但总的来说,它是咄咄逼人的,那么严肃而专注,有时又那么邪恶。面对这样的眼睛,我总是胆寒的时候为多,我从不敢当即同它对抗,而总是事后去搜寻它。

要说我一次也没找到过它的踪迹,那也不符合事实。我真的找到过一次它的踪迹。那一次我在半人深的冬茅草里头搜寻了好久,后来我终于放弃了。我坐在草丛里休息,这时有只鸟发出奇怪的叫声,我一抬头,没见那只鸟,当我垂下眼来时,正好同它的视线相遇,它就在那株冬茅的紫色的根部那里,挑战似的凝视着我。我掉开眼光,然后忽然猛地伸手一抓。当然结果是抓了一手泥。我再考察那冬茅的根部,看见松松的泥土上的确有两个眼珠形状的小洞,它就是从那里溜掉了。我将冬茅拔出泥土,看见洞里满是大大小小的蚯蚓,令人肉麻。啊,我不能再找下去了,我两眼昏花,蹒跚着离开了那蓬草。

为什么说那眼光里面有邪恶的成分呢?我也说不清。只是当相互对视之际,我心里就会起罪恶的念头,我想毁掉它。看来是它的邪恶引发了我心里的邪恶。如果是在春天的傍晚同它遭遇,我往往会去偷偷袭击邻家的院墙,将那墙打出一个缺口,弄得鸡飞狗跳。但谁也不会知道是我干的,我在村里是一名正人君子。

我既受不了那双眼睛的邪恶,我也受不了它的严肃和专注。它的严肃和专注全是对着我来的,它穿透了我的五脏六腑,并且在我的胃里面烧起一团火,不一会儿我的胃就绞痛起来,于是我赶紧跑开。我一边捂着胸口跑一边想些别的事,我要尽力忘掉刚才的一幕。我跑到田埂上坐下来,看见远处的田里有些儿童在那里站成一排,他们一边挥着手一边口里喊着:"黑眼睛!黑眼睛……"我眨了眨眼,那些儿童就不见了。我旁边出现了一双赤脚。那是三叔,三叔嘴里含着烟斗,正在凝视右边那一大片油菜花。蜜蜂在花间嗡嗡嗡嗡嗡嗡的,三叔的眼里似有老泪要流出来,一只大手在蓝布衫上头擦来擦去的。

"三叔,你见过黑眼睛了吗?"

"那是大迁徙之前的传说了,你说的就是那个东西吧。唉,本来我是不想去那山沟里的,可是你婶婶她快临产了,只有那里有个产婆。黑灯瞎火的,我扶着她走了多少路啊。到达那草棚里时,我两眼发黑,往地下一坐就不省人事了。就在我快要不省人事之际,我看见了它。"

"谁?"

"你说的那个东西吧。当夜生了个男孩。满山都是猴子在叫。接生婆举着个破脸盆,对着月亮敲了又敲。"

"就在刚才,有小孩在那边喊。"

"你也看见了么?好!好!!"

"小孩是哪里的?"

"那些小孩啊,他们的衣着还是大迁徙之前的式样呢。你不要去深究这种事,见过了就忘记他们,不然会有烦恼。我年轻的时候不服气,偏要迎着他们走过去,结果受了重伤。"

三叔步履蹒跚朝家里走去,我看见那些小孩从他院子的栅栏那边探了探身子,然后就消失了。我感到他们和三叔之间的关系真是神秘极了。看来村里知道黑眼睛这回事的人就只有我和三叔了。我询问过每一个人,他们都说没看到过,这是怎么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