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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73)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天边已显出了鱼肚白,我还坐在屋前的空坪里。房间里头,母亲和霞姑吃完饭后又没有动静了,大概她们又上床去了。我非常羡慕她们这种悠闲神秘的生活,可我今天还得去上班,否则不能养家蝴口。

我回到自己家中时,妻子和小宝早就起来了,现在正坐在桌边吃早饭。小宝撅着嘴不愿去新的幼儿园,妻子正在哄他。我溜进厨房,飞快地洗漱完,胡乱剥了两个妻子煮好的鸡蛋吃了,就整理东西去上班。

妻子走进来,将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盯着我的脸说:

"今天不用上班了。"

"为什么?"

"我帮你请了假。我们今天把小宝送到他奶奶家去,这也符合你的心愿。"

"那你刚才怎么对他说要送他去这里的幼儿园呢?"

"我是骗他的,小孩子有时要吓一吓,胆子才会大。我想我们把小宝送到那边去后,你的大姑就没理由揪住我们不放了。我熟悉这种人啊,他们有肚量,而且也不甘寂寞。再说小宝跟着我们两个也受不到什么好影响,还不如让他去适应环境。"

我颓然坐在椅子上,我对她说要她独自送小宝过去,因为我在街上溜达了一夜,现在站都站不稳了。

"太姑说了些什么?"她突然问。

"你怎么知道我夜里回那边了?"我吓了一跳。

"你还能去哪里呢?昨天从你母亲的话里我就听出太姑回来了。"

"妈妈一句都没提到……"

"嘿,还用提!她的话里早透出那种信息了。所以啊,我就考虑了一夜的对策。你不去么?一点兴趣都没有?那你就在家中好好休息吧。"

他们走了。我睡不着,我想起了好多往事。那时家中有一个深深的米缸,母亲从不将缸里的米吃完,总是吃到三分之二左右又买来新米倒在上面。那时我担忧地想道:那底下的米总不吃,会不会长霉?有一天,缸里的米又快吃到三分之二了,我趁母亲出门就到米缸里去扒弄,扒了几下,手就触到一个硬物,将那些米弄开些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木制的鸟,做工粗陋,上面涂着紫色的漆,年代已很久远了。我将它取出放在桌上,它就渐渐呈现出凶恶的样子,这是一只乌鸦。当我再伸手去拿它放进米缸时,它在我手中抖了一下,我吓得大叫一声,它掉在了地上。后来我回过神来,再仔细瞧,发现乌鸦还是木的,并没有变成真乌鸦。我匆匆将它塞进米缸,掩盖好,逃出了那间房。以后我再也没去动过它,而是将它忘了个干干净净。现在那只鸟怎么样了呢?我又想起父亲。那时父亲已经很衰弱了,但是他还不时拄着拐杖,挣扎着在各个房间里走动。有一天夜里,他将熟睡中的我唤醒,告诉我轰炸已经开始了,我必须赶紧和他一道去外面。我迷迷糊糊地跟在他身后,他在屋前的空坪里被绊倒了。我焦急地喊他,想扶他起来,他却用生气的声音阻止我,要我密切注意天上的动静。那天下着毛毛雨,我朝天望了好久,什么都看不见。毛毛雨很快就使我们身上湿透了,他又伏在地上不肯起来。万般无奈之中,我哭了起来,心里暗暗希望母亲听见我的哭声会走出来。"你哭什么呢,孩子?"父亲柔声说,"我们不是都还活着么?你还没有出生时,屋后有一个长满了牡丹花的花园,你母亲一到那里面就睡着了,她这个人总生活在梦想之中。"后来雨停了,母亲却始终没从家里出来。我和父亲天亮了才进屋去。

短篇小说(二)第185节 太姑母(3)

那一回我和父亲一道整整病了一个月。我在高烧中一次又一次地同父亲走到房子外头,躺在地上,一起谈论轰炸的事。病好之后父亲不承认这事,说我一定是产生了幻觉。现在我真的从那里搬开了,这些个怪事就渐渐显出了它们的作用;假如我不搬走,那些回忆恐怕反倒会渐渐淡忘。父亲提到过的那种花园,那种一进去就让人产生瞌睡的花园,也许仅仅存在于久远的记忆中吧?父亲的死也是很出格的。他已经很多天没起床了,那一天忽然唤我扶起他到那边的杂屋里去,进去后他又让我扶他坐进那把破旧的、蒙了厚厚一层灰的太师椅,然后他的头部往背后的墙壁靠上去,就那样一动不动了。开始我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大喊大叫,后来母亲进来,严厉地制止了我。她有条不紊地处理着父亲的后事,于是我对她本人感到的惊奇和佩服压倒了对父亲的悲痛。实际上,我所记得的这些事和母亲记得的完全不一样。我有次同母亲谈起米缸里的那只乌鸦,母亲矢口否认有那种事,还说她每隔一个星期就把缸底的米翻上来透气,怎么会把那种奇怪的东西放在缸底呢?关于父亲的死,她的说法也有完全不同的版本,她说父亲是摔倒在厕所里长眠不醒的,当时她还让我去叫了救护车来,将父亲送到医院抢救。现在我躺在这个郊区的租来的小屋里,深深地感到回忆是最最无用的事,谁也没法将那些纷繁的记忆整理出哪怕一点头绪来,也没法确定那些事是否真的发生过。但是我却感到自己正在接近那个神秘的、把握不了的本质的东西!这是怎么回事呢?

在屋子外面的天空里,太阳正缓缓地移动着,大群的黑蜻蜓在水蒸气里头飞翔,盘旋,雷声隐隐地可以听见。我想像着我的儿子小宝正在往那个奇异的世界走去,多年以后,那记忆中的梦幻花园也会出现在他面前。小宝这么小的年纪就已经显出了对隐秘事物的嗜好,他总是有些事要躲开我和他妈,他一点都不依恋我们,这既使我担忧又让我有点高兴。有一天我撞见他同霞姑一道将一些钉子埋在屋前的树下,他弄得满身都是泥巴。过后我同他之间发生了这样的对话--

我:"小宝,刚才是干什么呢?"

小宝:"把钉子埋在那里,谁都不知道。"

我:"别人不知道有什么好呢?"

小宝:"就是好。我还要埋几个地方,刚才这个地方被你看到了,就不能算数了。"

那么妻子把小宝送到母亲那里去是好还是不好呢?我知道妻子并不考虑这个,她考虑的是我同她如何从这个家庭脱离,那种充满了隐私的日子她实在是过得很烦了。但是能脱离得了么?一离开那里,我和她就开始失眠,闹到现在连班都不去上了,而且整天所想的,就是同我们所要脱离的那个家有关的事。我有时又觉得,妻子把小宝送到那边去,会不会是为了自己更方便地往那边跑?莫非她说要脱离只是为了蒙骗我的?我的妻子诡计多端,比如说吧,我从未同她谈起霞姑留下的那本奇书,她却背着我将那本书翻了又翻,还编出谎言,说自己被书中跳出的虎吓得昏过去了。

有一对青年男女从隔壁屋里走出,站在了我房间的门口,他们正在谈论地震的事,似乎两个人都很惊惶,男的说要往山里跑,女的说还不如就呆在空坪里。后来那女的哭哭啼啼起来,同那男的相携走远了。我心烦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也开始将自己的思路往地震方面引,这一来反倒有了瞌睡。我一直睡到妻子回家还在地底冒出的滚水中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