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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72)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她说了这是本什么书吗?"我问。

"没有。"母亲摇摇头,"反正是些遗留下来的老古董吧。是她从袋子里拿出来扔在桌上的,好像她一直随身带着,现在又不想要它了。"

母亲的神情显得很凄苦,她一直陷在回忆之中,我不理解她为什么烧掉家谱。

于是这本小书就放在我的书桌上了。我之所以很少去翻阅,一来因为书的毛边纸张因年代久远已经不行了,经常翻动就会从我手中破碎;二来是因为每次我企图看出点意思来都是徒劳,即使发现一些认得的字,我也想不出它们搭配在一起的意义。后来我就彻底放弃了。我找来一个天鹅绒套子将书放进去,放在桌子角上不去动它了。

不久霞姑就从南边给我母亲写了封信,信的大意是说,南边的生活的确是很富裕,亲戚对她照顾得也很好,"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以至于她又产生了思乡的痛苦,她同母亲讨论她现在是否应回家,利弊何在。母亲不以为然地将她的信揉成一团,扔到字纸篓里,她说她不懂得霞姑的意思。那天夜里我反复猜测,一夜没睡着。天还没亮时我去上厕所,一阵剧痛使我跌倒在地,勉强爬起开灯一看,原来我腰上长出了几条带状疱疹,疼痛难熬,连衣服都穿不上了。

我去了中医院,女医生长得有点像霞姑。她仔细地倾听了我的诉说后就闭起眼睛来养神。我耐心耐烦地等了好几分钟,她才睁开眼。她看着我,但是又没有看着我,她的神气令我想起母亲,她也是在回忆什么事,很茫然的样子。后来她终于回到现实中来,用钢笔在纸上赌气似的用力划,开出了长长的中药单子。

"这病要紧不?"我迟疑地问她。

"死不了!!"

后来的三天三夜是痛苦的三天三夜,就像有几条蛇将我的腰紧紧缠住,连呼吸都困难了,水疱和红肿还蔓延到了胸口。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万念俱灰,不知为什么就挣扎着将那天鹅绒套子里的小书拿出来翻看。我的喷火的眼珠盯着那些小字,忽然小字一行一行地移动起来,它们移到书页的旁边的空白处就消失了,这样就透出了底下的东西。底下是一段一段的文字,比上面的字形更小。我集中精力读了一段,发现所记录的是一件古时候的家常事,谈到某官吏如何照顾一只受伤的信鸽,虽然费了很多力,鸽子还是死了。再看下一段,写的是一位农家少女学习绣花的事。当她正在绣房里工作时,一只猫从窗台上跳到她的缎子上头,将那块布彻底弄坏了,少女害怕,就将那块布藏起,从此绣房的老板再也没见过那块布。翻过一页,表面的小字又移动起来,露出底下的内容。这一段更离奇,它记载着某山涧里一只蛤蟆一天里的行踪,包括它去了哪些地方,吃了多少蚊子,属什么蚊类,什么时候发出了几声叫,表达的是什么情绪等等等等。写完蛤蟆的事又接下去介绍被它吃掉的蚊子的生长情况,它们的生活习性,当地的水土情况等等。当我看到此处时,身上的带状疱疹发生了变化,我觉得没有那么痛了,活动也自如了好多,然而同时,眼前的文字也渐渐地变得模糊起来,最后那本书又恢复到了原样,我又一个字都看不懂了。

我想和妻子谈一谈这本书。我刚一开口,妻子就很害怕地左右环顾,然后起身将门、窗都关死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你已经翻过这本书了吧?"我问。

"那天你去看病时我就翻阅了它,它差点要了我的命!这里头有巫术,我怀疑你太姑是个巫婆!"

"怎么回事呢?"

"书里面有只老虎,我一打开书,它就跳出来了,后来我就昏过去了。你看看我的手吧,全是那畜生的爪子抓的。"

我看见她的手好好的,心里就想,也许伤痕在她头脑里面吧。

"这样一本巫书,激起了我的仇恨。"她夸张地又说。

"我们怎么办呢?"

"我想来想去,惟一的办法是搬走,我们带着小宝另找房子。"妻子说,眼里随之射出一线希望之光,但很快又熄灭了。

我们离开了闹鬼的房子,搬到郊区一所小楼房里头。头一天,妻子在陌生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很晚都没有睡。她推测说,我母亲一定会跟踪到我们的新住址来,因为我母亲身上有我太姑的魂。说着她又问我记不记得太姑母总是用左手拿东西,右手很少动。我听得烦躁,就气呼呼地先睡了。

短篇小说(二)第184节 太姑母(2)

头一天就这样无事地过去了。到了第二夜,妻子又闹将起来,用脚后跟将楼板弄出大响,说老虎已经上楼了。但是外面进来的并不是虎,而是我母亲。我把她领进房内,妻子已恢复了常态,她们客气地寒暄着,问了些事情,又叫小宝出来见了奶奶。我和妻子都不敢问母亲那边老屋的情况,那是我们俩共同的心病。

母亲离开之后,妻子很严肃地问我道:

"如果你妈妈要带小宝回到她那里,你让不让?"

"她并没提出来。"

"是啊,可是我昨天一整天都在想这个事。我想,如果她提出来的话,我们就让她带走吧,我知道她会带他到哪里去,就让小宝为我们还债吧。"

妻子说这些话时,我发现她的表情同母亲一模一样。是不是住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人就变得相像了呢?从前她可是个敢想敢干的人啊。我跟在她后面,看见她蹑手蹑脚地往小宝房里探了探头,然后将门在身后掩上,示意我回房里去。她变得如此忧心忡忡,令我大为沮丧,早知搬家是这样个结果,倒不如在原地硬挺下去。我记得以前有很多棘手的事都是一硬挺,危机就过去了。这一回到底是怎么啦?我怎么会这么快就决定了从原来的家逃出来呢?

母亲来过之后妻子倒是安静了,只是上床后还轻轻念叨了一句:"明天就把小宝送过去,反正他在那边的幼儿园已经习惯了。"

我是在黎明前到达先前的家的。当时家附近除了路灯下的那一块,四周黑乎乎的。我刚要抬起脚进大门,就听见了她们俩的声音。我母亲和霞姑站在大门边的阴影里,两人都瞪着我。

"原来是太姑回来了,太姑好!"

"我只是路过,马上要走。"霞姑高傲地说。

她俩进了母亲的卧房,关上门,一会儿就熄了灯。可是隔着窗子我也能听见她们在热烈地讨论什么,她们两个真有精神啊。我站在屋前的空坪里,想起不久前母亲同霞姑一道在这里烧家谱的情形。似乎一切都和原先一样,只除了我从这里搬走了这件事。我又绕到我的卧室外面坐了下来,我想像着房内的摆设,那雕花木床,那古旧的大柜,那笨重的书桌,还有书桌上的那本奇书。我没有勇气进去,这个不眠之夜,还有先前的好多不眠之夜把我拖垮了,我没来由地感到胆怯。但我也不敢马上离开,我隐隐感到妈妈和霞姑正在商量同我有关的事,当然也同妻子和儿子小宝有关。这个家就像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我,我现在比没有搬走之前更为深切地感到了这一点。每一个角落,每一张门背后,每一件用具里面都聚集了一些难以预测的能量,稍一疏忽,我就会被打倒,正如同先前被那本小书打倒一样。我感到我有点理解母亲同霞姑一道烧家谱的事了。这个老女人,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才从记忆中走进我们这个家,她怎么会轻易地放开我们呢?她必定会是我们家(母亲的家)的常客了。我们越是躲开她,同她的联系越是紧密。现在我看见母亲房里的灯又亮了,她们两人正相携到厨房弄东西吃。厨房里传出碗盆的声音,一会儿我就闻到了辛辣的紫菀羊肉的气味。这气味令我惆怅。很多年以前,父亲还没死时,母亲天天做紫菀羊肉给我们吃。后来我们给父亲上坟时,母亲就在坟头上放上一盆紫菀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