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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71)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小孩们都在坡下面玩耍,发出喧闹声。阿韦想,自己同他们不会再在一起玩耍了。他怨恨老三。将手举在空中的老三脸上越来越苍白了,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忽然,他将自己的手掌狠狠地拍了几下,阿韦看见几条吸饱了血的、圆滚滚的蚂蟥滚进水池。这一刻阿韦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老三虚弱地站起身,似乎是垂头丧气地迈动脚步,阿韦也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

吴阿姨正在坡下教训那些小孩,她的声音很大,肆无忌惮。阿韦听见她不断说起"二流子"这三个字,看见她的手一挥一挥的,好像要打人。

老三走到他惯常坐的那个树墩坐了下来。阿韦问他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吃的东西,他回答:"看着办吧。"然后他就不言不语了,做出一副正在思考问题的样子。阿韦于绝望中记起了阿花家的厨房,他和阿花在她家厨房里偷过她妈妈的蜂蜜吃。那是一间很特殊的厨房,同她家的住房隔开一点,搭在前面的一堵围墙下面。

阿韦偷偷钻进那间厨房时,阿花正好在里头。阿花一把将门闩好,将一块冰冷的东西塞进阿韦嘴里:

"昨天剩下的烙饼,快吃!"她在黑暗里小声说。

他狼吞虎咽起来。听见阿花在说,要是被家里人知道,她可要被打死了;她现在之所以冒这个险,是因为她也想同阿韦,同老三一起出走,走了就不再回来,死在外面。她的慷慨激昂把阿韦吓了一大跳,他觉得她一定是有些地方误会了他和老三,所以他就一声不响。吃了一个饼阿韦觉得舒服多了,腿子也不发软了。阿花在案板下面弄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阿韦问她做什么,她说弄老鼠药。阿韦惦记着老三,就去开门,却被阿花一把扯了回来,阿花比他个子高,力气大,阿韦被她钳住动弹不得。相持了好一会儿,阿花忽然猛地一推,阿韦的背重重地撞在那张破门上头,门闩脱出,他倒在外头的地上。

他爬起来时看见老三站在不远的地方观察他。阿韦想起老三刚刚卖了那些藕,身上有钱,却不肯请他去外面吃一顿饭,以前他不知道老三是这么一个吝啬鬼。他有些赌气地不看老三,往自家走廊那边走去。他到了门口,在先前那张凳子上坐下来,老三也跟着他过来了。

"卖藕的钱是救命钱,不能随便用的。你一定要学会忍饥挨饿。"老三耐心地劝说他,"再过两三天,我又带你去'荷叶塘',那里现在已经盈满湖水了,可能要驾船才进去得了。我在这附近有个窑洞,里面铺了稻草,你要是累了就可以跟我去那里休息。"

老三说着就用那只婴儿般的小手来抚摸他的脸,阿韦对他的手有种比以前更为怪异的感觉,大叫一声跳开去。

"为什么要激动呢?"老三满不在乎地说,"习惯了就好了。现在你在这个地方的地位已经同我差不多了,我早看出你是这块料。我们走吧。"

阿韦口里想说"不",两只脚却跟着他走了。他们走了没几步,阿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拖着阿韦的衣角问:

"我可以去吗?我现在也同你一样没有家了,可以吗?"

阿韦愤怒地甩脱她的手,她就蹲在地上哭起来。

那一天阿韦和老三一道躺在窑洞里的稻草上,老三不停地向阿韦讲述关于湖的种种事,也讲述了他自己的生活。他说他的生活同那个湖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因为在他很小的时候,阿韦在那边见过的那个老头就时常从他家中把他带到那边,他俩驾着小船在荷叶间划来划去,那个时候的鱼和野鸭吃都吃不完。老头不来的时候,老三就在家中盼望,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就这样一年年过去,他成了名副其实的二流子。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湖一天天干涸了,如果长时间不下雨,湖就完全消失了。这个时候老三已经自己认识了去"荷叶塘"的路,他常常独自一个人往那边跑。到了那里之后,他和老头面面相觑,无话可说,他们在一块聚一会儿之后就分手,各自去寻湖的遗址……

阿韦往往在老三的叙述中睡着了,这时老三就生气地推一推他,他又挣扎着往下听。阿韦感到老三的单调的故事没完没了……

短篇小说(二)第183节 太姑母(1)

在我书桌的角上放着一本用毛边纸装订的古书,我从来没有读过它,我猜想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是没法理解的,就连写下它们的人自己也不理解。这本小书并不是我买的,是我的一个亲戚遗留在我这里的。

她是一个不修边幅的老女人,带着一袋子破烂从远方而来。当时是傍晚,我们家里正在吃晚饭,她没有敲门就进来了。她的样子很吓人,像是极度疲劳,她不吃饭,向我们要一碗汤。我母亲起身盛了一碗芋头汤给她,她立刻就喝光了。她像猫类一样舔着嘴巴,带着满意的神情从袋子里掏出一把古旧的铜锁,低下头旁若无人地摆弄起来。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个女人,我母亲称她为"霞姑"--她是母亲的姑姑。

那天晚上霞姑告诉母亲说,先前照顾她生活的一个侄女去世了,现在家里只剩她一个人,所以她就锁上门出来旅行了,下一站她要到南方的一位姨表亲家去,听说那地方土壤特别肥沃,只要将些种子撒进土里,一年四季都有东西吃。她讲话时,母亲赞许地点着头。我和妻子都对这种老女人之间的谈话不感兴趣,听了一会儿就都借故走开干自己的事去了。

半夜里发生了一件怪事:先是我听到母亲和霞姑就寝的那间房里发出很大的响声,像是用锤子在墙上钉东西,接着我就透过窗玻璃看见霞姑打着手电到了屋前的空坪里。她掏出火柴点燃了手中的一些纸片,一会儿就在那一大堆纸上燃起了篝火。夜间没有风,火苗直往上窜,霞姑那乱糟糟的白发映在火光里。这时母亲也出来了,两人对着火堆指指点点的,不时又用足尖拨弄几下,她们似乎很兴奋的样子。东西烧完之后,两个老女人就进去了。

霞姑一大早就离开了,我们都没来得及同她告别。我问起母亲夜里的事,母亲竟然很不耐烦,说这事对她自己是个打击。

"你们烧的是什么东西呢?"

"家谱。"

我不敢往下问了,我估计这一定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我母亲的家族从前是一个旺族,古时甚至出过一位宰相,衰落是近几代才发生的。作为这个家族的女眷,竟会对家族有如此刻骨的怨恨,是我不能想像的。但也许她们并不是怨恨,而是别的什么原因呢?

过了几天,母亲将那本毛边纸的小书递给了我。我翻了翻,书里的字大多数是我不认识的古体字,有的像甲骨文,此外还有些从未见过的动物和植物的图案,难以理解。比如说一只鸡的眼珠像灯泡一样鼓出来;一条蛇的尾部膨胀起来成了莲花;一株玉米上头结出好几个黄蜂窝等等,全是些肉麻的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