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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45)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果然,那人消失在小路那边后,苔就朝荠四爷走过来了。

"刚才那是七哥,来催促我的。现在您把原委告诉我吧。"苔说道。

荠四爷张了张嘴,但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在他心底藏了八十年的、早已被他碾碎了的那个秘密又在蠢蠢欲动,而且就要暴露在这个孩子面前。他打量着苔那朦朦胧胧的身影,在由衷赞叹的同时又有点恼羞成怒。苔似乎是毫不在意他那蔽人耳目的花招,直奔他的主题而来的,而且他是多么的有耐心啊。荠四爷就这样在苔面前沉默着,不合时宜地陷入回忆当中。他回忆起多少年来,他是如何地在村里传播关于世外桃源的知识,以至于现在这里的男女老少都深信不疑,都讲得出关于那个社会的一些细节性的情况了。然而"原委"究竟是怎样的呢?荠四爷想,"原委"是一件不堪回首的往事,它既不是从他的父亲、也不是从他的祖父那里听来的,它是他亲身经历的,因为不堪回首,就在漫长的人生中果真将它忘记了,现在再要想起来也不可能。又因为不甘心,就将些旁枝末节的议论到处传播,以平息心中的不满。就在不久前,他还听见他的一个侄孙向外人介绍说:"世外桃源肯定还在,您想一想,这山有多么大,里面什么藏不下啊。如果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就说它不存在,这不是太自负了吗?"侄孙说这话时,荠四爷在一旁无缘无故地脸红。

"我估计到了,那种事,要说出来有很多困难,您一定很为难。可是我,决心要做一个调查,您大概感到有些意外吧?"少年说这话时的口气有些得意。

"有什么意外呢?俗话说'三岁看人到老',从你来村里的那天我就在等你下决心了。时间过得真快啊,那一天的暴雨声还在我的耳边响呢。这两年,我常常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睡觉还是醒着。你要再不行动,我就会等不到那一天了。"

若有人偷听了他们的谈话,会谁也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哑谜。然而这一老一少是心照不宣的。他们是怎样达到心照不宣的也是很难想像,因为事实上,今晚是他们第一次交谈。荠四爷坐在那里,第一次感到他的生活是真的走到尽头了,有一双年轻的脚在取代他往前走,看来没有什么事情是真正忘记得了的。就在昨天,他在去茅坑的半途上还听到了那种久违了的声音,起先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接着他看见远蒲老师,那个七十岁的老头也停下了脚步,同他一样将脸转向茅坑那边细细倾听。远蒲老师也是最喜欢谈论世外桃源的一个人。荠四爷向远蒲老师走拢去,问他听到了什么,他却又一脸茫然了,接着就做出嗔怪的鬼脸,说他在呼吸从山里吹来的新鲜空气呢。荠四爷不明白他到底想遮掩什么。荠四爷并不能从村里人的热心上得到安慰,他为着可耻的忘却而日夜不安,这也是他每天晚上都要向孩子们讲述那些古老事件的原因。后来他在茅坑里大便时,仍然可以听见松枝在吱呀吱呀地乱响,响声的意义暧昧不明。

苔在那天夜里回到庙里时,七哥已经在台阶上等了一气了,地下扔了三个白色的烟头,门框也被他于烦躁中踢坏一块。

"最好什么都不带,留后路的想法是要不得的,你想想看,他在飞出去的一刹那要是踌躇起来,事件还能成立吗?多少人一不做二不休都还……"

他还要唠唠叨叨,苔将门在身后反手关上,将七哥关在外面了。后来七哥又凑到窗户上朝里看,看了半天什么动静都没有。只好悄悄地回家去了。

短篇小说(一)第156节 世外桃源(2)

苔躺在破门板搭成的床上,周身如同起了火,可怕的煎熬开始了。他也许就要去做一件事,一件说不出口、也想不清楚的事,很可能他会为那件事送命。那件事同荠四爷有关,但因为荠四爷三缄其口,苔的行动就失去了依据。父亲临死的时候的表情也分明是有一件事要托付给苔,他死死地抓住苔,眼珠鼓得老大,可就是说不出口。他死过去又醒过来,反复好几次,用力摇晃着苔的肩膀,还是说不出口。最后他瞎喊了几声,悲愤地闭上了眼睛。第二年苔就熟悉了关于世外桃源的传说,又过了些日子他就渐渐地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从遥远的家乡带着他跋山涉水,来到这个地方。大概那时他就感到自己来日不多了,于是将自己的骨血留在可以重新开始某个事业的地方,从而让周围的环境对他进行启蒙教育吧。此刻父亲那血红的、鼓出的眼珠牢牢地紧盯着他,逼迫他进行紧张的思索。苔却不能思索了,因为他的思索也失去了依据。苔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在门板上用力捶了几下,不由自主地像他父亲那样发出一声长嚎。窗台上那盏油灯跳了几下,立刻熄灭了,月光洒在房内。有一个影子慢慢移到了窗前,像是一个小孩,苔觉得那人正在观察他。

"是七哥吧?你回去!这里没你的事!"苔故意这样说,为的是给自己壮胆。

"是荠四爷。开开门来让我进去。"

荠四爷要踮起脚才能坐上门板床,在黑暗中苔对他的感觉有些异样,就好像他是一只老猴子似的,只有他身上的烟味在提醒着他的尊严。他伸出冰冷枯瘦的手捏着苔的手腕不放,苔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周身马上冷却下来了。

"我还是不明白。"苔说。

"你马上就会明白的。你只要帮一帮我,我就会想起来了。"

荠四爷动了动身子,老骨头一阵劈啪乱响。

"你把我的腿挪到床上放直吧,我自己已经动不了了。"

苔蹲下身去,将那两条细细的腿子抱住,放到床上,他又一次感到这老人像一只猴子。

荠四爷靠在苔的那只稻壳芯子的枕头上,重重地喘息着,伸直了双腿。他仍然紧紧地捏着苔的手腕,断断续续地告诉苔说,到处都是那种声音,他在禾坪里把脸转了又转,不论是面向山谷,面向鱼塘,面向村里的大屋,还是面向稻田,现在都听到那种一式一样的声音。他终于搞清了,他一定会在今天夜里把那件忘记了的事想起来,于是他就可以传达给苔了。那时他和他两人都会通体轻松。而现在,他要请苔为他捏一捏腿子,只有这样他才能确定自己是醒着的。

苔为荠四爷按摩着,每一下都按在老人的骨头上,因为那两条腿实在是没有多少肌肉了。老人发着抖,不住地说:"舒服啊,舒服啊。"

"秋千的事是您的杜撰吧?如果您是那摔下来的孩子,为什么身上会没有伤呢?而且您也没有飞到天上去,天天都在村里。"

"啊,啊,啊!我正在想呢!我想--,我想--,你总不会怀疑世外桃源吧?"

"怎么会!我爹爹不就是为了它将我带到此地来的吗?我记得上路后的一天夜里,是在荒原里,三只狼在后面追我们,我们俩都觉得必死无疑了……喂,您对这种事不感兴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