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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46)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在月光下,苔看见荠四爷的胡子如同雪一样白,他的一只手搭在胡须上头,眼珠慢慢地闭上了。兴奋的苔还是很殷勤地为他按摩着,一下一下的很有节奏。突然,那两条腿变得僵硬起来,并渐渐冷下去。苔的手停止了动作,两滴泪凝在他的眼角。

对于荠四爷死在苔的房里这件事,村里人议论纷纷。出殡的那天苔没有去,他到邻村帮工去了。人们都很愤懑,说苔真是太没有良心了,到底是无根无底的流浪汉,荠四爷真是白信任他一场。

苔从此在村里变得形单影只,谁也不愿答理他,小孩们远远看见他走过来就四处散开,还说他身上有"鬼气",沾上就脱不了身,这自然是大人告诉他们的。

过了些时候村人们就推举了一位关于世外桃源知识方面的新权威,这是一位七十五岁的老太婆,长年同猪住在一处。这位被称作茅娘的老太婆到了晚上就坐在禾坪里荠四爷原来坐的地方,孩子们涌向她,将她团团围住,要听她讲。他们对村里的变化浑然不觉。

"世外桃源在大山里头这是没错的,看看这座山吧,它真是大得--大得没有人能说得出有多大。"茅娘用力敲着烟斗说,"不过最重要的并不是那架秋千,而是一架石磨。"

"一架石磨?!"孩子们的眼珠都瞪得如铜铃一般。

"也有两个小孩整天围着那石磨看,后来失踪了。石磨那么大,人们怀疑他们早被碾碎了,和在粮食一起,被大家吃下肚去了。"

孩子们鸦雀无声,茅娘吐出的烟雾成了迷魂阵。

苔隔得远远地冷笑着。他心里想,这位茅娘同荠四爷相比真是各有千秋啊。以她的诡诈,顽童们断然不敢动她一个指头的。苔惊异于自己从前怎么没有发现村里有如此强有力的老女人。荠四爷死后,苔看见自己面前的这条路越来越模糊了,他时常通夜不睡,坐在门板床上面长久地沉思默想,他在想荠四爷在八十多年前为什么没有消失,却留在村里了。事情的原委到底是怎样的呢?他想得越多,就越感到遗传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尤其是荠四爷和他之间的这种遗传。现在苔注视着七十五岁的茅娘,心里不由得悸动了一下,想,莫非她是那名目击者?

茅娘早就在看苔,她在等苔到她面前来。

苔踌躇地慢慢移过去,他第一次发现老女人的花白头发是如此的茂盛,怒气冲冲地在她的脸庞周围张开着,使她看起来有点像雄狮。

"你这孩子,怨恨是没有用的,还是俯首听命吧。"她边说边吞云吐雾。

"但是总要让我知道一点蛛丝马迹吧,像这样被蒙在鼓里……莫非我父亲同你们这些人有约在先?"

"你想到哪里去了。"她严厉地敲了敲烟斗,"胡思乱想是不好的。你父亲那种人,谁会同他有约在先呢?打个你不喜欢的比方说,他就像一只被追急了的狗,是闯到村里来的。"

听她这么一说,苔的眼前就出现了父亲气急败坏的样子,抹也抹不去。

苔低着头往家里走,他想,秋天已经来了,夜晚开始变凉,可是这茅娘,每天就坐在禾坪上守夜。她在等什么东西出现吗?早上他从禾坪经过到邻村去,看见这老太婆在竹靠椅上打盹,烟斗掉在地上,烟草被风吹得满地都是。在这种时候,苔总是背脊发冷,想到在这个村里,一种信念居然可以如此的源远流长。走到转弯处,就要进庙了,他听见七哥在身后一声接一声地唤他,却不走拢来。他知道七哥是在催促他,可他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前天他已经去山里看过一次了,当时七哥不怀好意地指着一个幽深的洞口要他钻进去,他想了半天还是没钻,七哥就愤愤地骂他"孱头"。进了房间,苔心中霍然一亮:为什么不留下呢?留在村里,不就可以每天想着自己耿耿于怀的事吗?这样一个村子,人人都在谈论同一件事,这种地方还找得出第二个来吗?他打开窗子,听见七哥还在原地唤他,那声音时高时低,无比执拗。此刻,他觉得他已经明白了父亲的遗嘱。

那天夜里月亮像一个大银盘,起先是茅娘敲他的窗户,窗户上晃动着好几个人影,苔急步走出房门,看见在庙门外面,在黑暗中,全村人都来了,三五成群地。嗡嗡嗡地议论着,看见他出来大家就一齐住了嘴。从庙门侧边的杂屋里,清晰地传来七哥的声音。

苔最后还踌躇了一下,终于跟着七哥走上了那条小路。村人们的议论又在身后响了起来,像要追上来似的,他一回头,却又看见他们在原地未动。苔的双腿开始发抖,牙齿碰得格格作响。七哥在前面走,走一段又回过头来等他跟上,反复地安慰他说,世外桃源绝不是把人引向死路的地方,他会顺顺当当地回到乡亲们当中。

同荠四爷的情形一样,那天夜里发生的事也在苔的记忆里完全消失了。七哥没有从山里回来,据说是出走了。时间一年年流逝,苔终于变成了老人。苔不喜欢讲话,他只是一味地坐在禾坪里发呆,将世外桃源的故事珍藏在心底。孩子们在禾坪那边嬉戏,没有人到他身边来。他轻轻地拍着膝头,心里明白自己也已经成了那件事方面的权威。

短篇小说(一)第157节 绿毛龟(1)

胡三老头门前的臭水是鸡们的乐园。房子属于那种三层的老式楼房,多年以来下水道就已经堵塞了,所以家家都从窗口往外倒污水。大晴天太阳将污水晒干,边缘的泥土松松的,肥得很,各式小虫都从里头爬出来,胡三老头的那群鸡就开始了激情的会餐。鸡的两只爪子用力地将那泥土扒过来,扒过去,尖喙啄个不停,总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他们不像是觅食,倒像是因为他们的抓扒,土里就长出虫子来似的。有一只麻点母鸡是胡三老头最欣赏的,她很爱清洁,总是站在干地这一边,两只脚爪一下一下扒划得很从容,很有力,她啄食起虫子来也不像同伴那样急切而慌乱,而是似乎有种内在的节奏似的,当然她在这方面也是不知疲倦的。屋前不远的地方就是大马路,农用车排出滚滚黑烟,出租车刺耳地叫个不停。

胡三老头日日坐在门口打瞌睡,这是他每天下午两点到三点的必修课。他感觉到周围的世界在一天天地变化,到底变在哪里是说不出来的。从好多年以前开始,他就生活在回忆里头了。比如这只麻点母鸡吧,胡三老头就总是想起她年轻时的形象。那时的麻点鸡跑起来悠悠晃晃,有一次差点被老鹰捉走,但那只饿鹰没捉她,捉了另一只白母鸡,从那次事故之后她就生出了这种皇后似的尊严。年轻的时候,他还与人策划过造火箭去月球上的事,那是一次错误,他早就对那种事没兴趣了,不过有些东西是永远留在记忆里了:黑咕隆咚的院落,亮得刺眼的煤气灯,脏兮兮的图纸,有着强盗般面容的、抽烟的男人们围着大方桌,每个人都铁青着脸,眼睛瞪着图纸,心里却在等那一声致命的怪叫。胡三老头老是想,为什么人不能像这只麻点鸡一样镇定自如呢?所有的人都一惊一乍的,将桌子的四条腿都踢坏了。人们当中有个瘦子,一有响动就往外冲,撞上什么打翻什么,每次都同样疯狂,到大家都反应过来时,他早跑得无影无踪了。策划的过程真是又漫长又枯燥,大家都被那些数据缠得做噩梦,又不甘心放弃,于是人人生活在暗无天日之中。胡三时常于大白天在街上撞见一位同事,听他瞪着眼说出几个数字,听完了才知道他是在梦游。胡三似乎是什么事都历历在目,只有一样东西以其模糊和稀薄令他惶然,这就是他自己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