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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44)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我是三十岁那年才回到村里来的,其间一直在胡乱走,直到有一天看见村头的老樟树。

当我快到家时,后面有人匆匆地赶上了我,是阿为。阿为没有像平时那样大喊大叫,而是很消沉的样子。

"你的歌唱得不错嘛。"我说。

"哼。"他低着头,满腹心事。

我进屋他也进屋,就坐在门槛上。

"瞧,阿为竟也有消沉的时候。"我又忍不住说。

"你懂个屁,三叔要抛弃我们了,我怎么办啊?我为什么唱歌,就因为心里绝望啊。"

"真奇怪,你这么离不开他,你不是讨厌他吗?"

"这同讨厌不讨厌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问你,你听到那边山上的歌声了么?你肯定听到过一次了,也许不止一次,我也一样。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我嵌疾?能像三叔一样,想听就听得到。我们是真正的稀里糊涂。"

"这真不像阿为说的话。"

"阿为又怎样?阿为是二流子,二流子就不能像这样想问题吗?瞧你多么庸俗,我真是没想到。"

"到底你是怎样看出三叔要抛弃我们的呢?"

"我们都听到了那边山里的歌声,这就是他要抛弃我们的理由。我同你说话真累,我能不能在这里睡一觉……"他顺着门槛倒下去,满脸痛苦疲倦的表情。

八月里,三叔拒绝我和阿为去探视他了。我们守在门外,从窗眼里望进去,看见汹涌的蚊群正在围剿他精瘦的身体。他躺在储藏柜上头,正在苟延残喘,偶尔还有气无力地挥起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最后,我们自己也被蚊子叮得痛苦不堪,脸也肿起来了。阿为对我说,假如我想走就走吧,他一个人守在这里就够了,他不怕蚊子,只怕一件事。他说这话时用红肿的眼看了我一下。我想坚持,但实在坚持不下,我的神经太脆弱了。

我被迫离开了。回家的路上又听到了那久违了的山歌,是同一个人所唱,歌声里增加了一些妖媚的成分,令人想起迷人的狐狸精。我眼前朦朦胧胧的,一路上似乎是碰见了不少村里人,他们都垂下头不同我打招呼,径直地走过去,莫非我的脸已肿得让他们认不出来了?我突然想到自己的血里头也有了很多蚊子卵,这真是一个令人发疯的念头。说不定那些蚊子也能哼出这种山歌吧,那是三叔弥留之际听到的美妙乐声啊。阿为一定是什么都知道了,所以他才那样看我,他是否也希望我知道那些事呢?要是夜里下起雨来,他会强行进屋吗?

短篇小说(一)第155节 世外桃源(1)

世外桃源存在于村里流传下来的古老传说之中。在村里,人人都在纠缠一些细节,甚至钻牛角尖,而只有荠四爷,可说是关于这件事的知识方面的权威。荠四爷有九十岁了,身体已缩成一米多高,却留着一尺来长的雪白的胡须。荠四爷将竹靠背椅摆在禾坪里坐好,点燃长长的烟斗时,小孩们就紧紧地将他围住了,其中那些调皮的还去扯他的胡子。从荠四爷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小孩们得知,世外桃源那个地方的生活并不见得怎么有趣,还有点沉闷,因为也不过是男耕女织的小社会,和平相处,没有动乱和战争而已。孩子们感兴趣的是那架神奇的秋千。据说那秋千吊在山顶一棵巨松的旁枝上头,是谁爬到那样高的处所吊上去的已经说不清了,总之是一名能工巧匠。绳子是用上等的苎麻搓成,那种苎麻,现在再也看不到了。又白又亮的粗麻绳从结实的铁环里穿过,蹬板是好看的青檀木。当人将那秋千荡到半空时,秋千会发出地动山摇的呼啸声,山脚下的人听了都受不住,干活的扔了工具伏在地上蒙住耳朵,哪怕坐在家里的也要奔过去把窗子关上。人人都说那种声音"不好听"。最后使用那架秋千的是两名顽童,有人看见他们在半空里荡了很长时间,后来就失踪了,接着人们就发现秋千的绳索已经断了,是用快刀割断的。招山是一座巨大的山,跨越好几个县,人在里头失踪一点也不奇怪,但有一种说法却很奇怪。他们说绳子不是那两个小孩割断的,而是"天意"。既然是天意,在周围就应该可以找到两个男孩的尸体。可是那两天,世外桃源的人们全体出动,结果还是一无所获。于是持这种看法的人固执地坚持说,不能排除小孩们在腾空的一刹那发生的奇迹。然而是什么样的奇迹呢?是他们长出了翅膀飞入云霄了,还是某只大鹏将他们接走了?由于大伙的嘲笑,这些人拒绝往下继续推理。

"你们分头到山里去细细找一下,还可以找到秋千的遗址的。"荠四爷半闭着眼说。

有一名男孩同围着荠四爷的这群孩子离得远远的,这是一名十五岁的、身材细瘦、性格阴沉的少年,他住在村旁的庙里,替人帮工为生。每天傍晚荠四爷坐在禾坪上讲世外桃源的故事时他都来了。孩子们对荠四爷的故事发出"啊!啊!"的惊叹时,少年的嘴角挂着鄙夷的冷笑,目光炯炯如同夜猫。

"吃的嘛,种的什么吃什么,养什么吃什么,红薯、玉米、大豆,甚至还有稻米。猪、羊、鸡、鸭到处跑,还有一所学校建在一块大岩石上头,下头就是深谷。"

"还有学校!还有学校!"小孩们都欢呼起来了。

"学校里什么好玩的都有,就是没有秋千,荡秋千这种游戏已经被禁止了。"荠四爷说这句话时睁了一下眼,阴险地看着孩子们。

"荠四爷骗人!骗人!"小孩们嚷叫着,要来扯老人的胡须。

荠四爷躲闪着,用双手护住自己那一部白胡子,一下没坐稳,竟被他们掀翻在地,四脚朝天,而两个小男孩还往他身上扑。

闹了好一阵,弄得老人灰头土脑的,孩子们才渐渐散去。荠四爷将竹靠背椅扶好,恨恨地吐着唾沫,重新坐下来点燃烟斗。这时老人便开始来打量蹲在他对面的、名叫苔的少年。少年也在看他,四目相对,氛围有点紧张。

荠四爷总是等着苔走过来同他说点什么,哪怕是向他提出质疑吧。而这个流浪儿苔,每次都离得远远的不肯过来,但也不离开,像在同荠四爷较劲似的,使得荠四爷十分讨厌他。荠四爷记得苔是四年前流落到村里来的,一起来的还有他父亲,那一天下着暴雨,有山洪暴发的迹象,父子俩湿淋淋地躲在庙里。大约是受了寒,那父亲很快就病死了。从此苔就住在庙里,白天出去帮人打零工,在主人家吃饭,夜里睡在庙内的一间小杂屋里。

荠四爷要在禾坪上坐到深夜才进屋,他打着瞌睡,听着蚊子叫,脑子里就出现很多匹马的头部,那些马头一律仰天发出惊人的嘶叫。这时荠四爷就会惊醒过来,慌张地四顾,而他视野内能看到的总是那同一个人--苔。今天情况有些不同,荠四爷从梦中惊醒过来时,他还看到了另外一个黑影,那人向苔蹲的地方走过去,然后两人就凑在一处说起悄悄话来。荠四爷的老眼在夜里如同蒙了一层雾,当然就看不清,他也不好意思起身去观察那个不速之客,他坐在原地等待,他估摸着时候大概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