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残雪自选集(128)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深秋的风从平原上吹过来,从早到晚像在唱歌一样,这神秘的一家越来越让我想不通了。我记起砂原的母亲才五十岁,父亲五十五,可是瞧他们老成什么样子了啊,两人的行动都迟缓得令人担心,两人都患了心血管硬化。"他害了我们。"那父亲有一天突然说,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我们这么快就完蛋了。"他说完之后,脸上的表情马上又缓和了,目光停留在砂原瘦削的肩头,化为慈祥的爱抚,他们三人心照不宣。

关于这小孩是怎么没有了的,父母的说法很不一样。父亲说,他吃过晚饭就说要去防空洞看一看,因为好久没有去过了,说不定那里面变了样呢。当时二老都不在意儿子的话,因为他们实在也厌倦了。儿子说了就站起来,跌跌撞撞向门口走去,最近他已瘦得像根枯柴。结果是他一晚未归,家里人也懒得去找。"这种事,心烦得很。"父亲说,痴痴呆呆地瞪定了窗玻璃。

砂原的母亲似乎不承认儿子出走这件事。"这个孩子本来就不大可靠,我们俩瞪大眼监视了他十多年,没有什么显著的效果。怎么说呢,他照样可以大摇大摆四处游逛,而我们看不见他。现在我也死了心了,谁知道他本来是不是我的孩子,他是不是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呢?我并不认为他是昨天走掉的,我从来就无法肯定他是不是存在。"

他们这么一说,我也迷惑起来。砂原是什么?思来想去,留在脑子里的只有一些碎片,一些古怪的语句,再一凝神,句子也消失了。关于砂原,除了这个名字之外,我实在也想不出什么了。

在大家都以为他没有了的时候,砂原却又回来了,照旧在家安安静静的,很和蔼的样子。他这样一搞,父母更不在乎他的存在不存在了,他们也实在疲倦了。

"砂原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呢?"我忽然想起来问道。

"我一想起这件事就纳闷,谁也不曾给他起名,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呢?"母亲懵懵懂懂地说。

1990年10月

短篇小说(一)第138节 归途(1)

说起来,我对这一带是再熟悉不过了,有一阵子,我天天到这里来。可是因为天太黑,月亮又迟迟不肯出来,现在我只好凭借本能的判断朝前迈步。一会儿,我就闻到了一股气味,那是一棵小栗子树,过了栗子树,我的鞋就踏在喳喳作响的枯草上了,这样我就放心了。这里是一片辽阔的草地,不管你朝前面哪个方向走,都要走半小时以上才到得草地的尽头,地面又十分平坦,一个坑洼也没有。我和我的小弟做过一个这样的试验:闭上眼朝前走十分钟。试验的结果是我们安然无恙。

到了草地,我漫无目的地溜达着。我知道过不了多久,一定会看见一所房子,我不必过多地去想这事,但最终总要到达那里的。从前,这个方法总是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愉悦。只要进了那房子,和房主人(一个无须无发的白脸男子)坐下来喝一杯茶,然后你就可以顺着弯曲的山间小道一口气往下走,走到香蕉林里面去了。房主人相当可亲,总是依依不舍地将我送到转弯的地方,说些祝福的话。最舒服的是沿路尽是微微倾斜的下坡,走起来不费丝毫力气。很快就会有一只猴子来向我问候,每次我都朝它微微一点头,然后它就在我前方领路了。到了香蕉林,躺在树下吃饱了,我就动身回家。回去的时候没有了猴子,当然我不会认错路,一切都太熟悉了。奇怪的是回去走的也是下坡路,不费吹灰之力,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从未搞清过这件事的逻辑。

我这样溜达时,那座房子就到了,因为前额猛地一下碰到了砖墙上。今夜主人没点灯,也没像往常那样坐在台阶上迎候我。

"这么晚了还来呀?"他在窗户里面说,听起来有些不高兴的味道。又摸索了老半天,才吱吱呀呀地开了大门。

"我不能点灯,"他说,"太危险了。你还不知道吧,我们屋后就是万丈深渊,这房子一直是建在悬崖上的,以往我对你隐瞒了这件事,现在瞒不下去了。你还记得吗,我总是将你送到转弯的地方,与你谈些有趣的事?我怕你回首遥望这房子的所在地呀!"

我在桌边坐了下来。

"这倒不是太难,"主人又说,在黑暗中将一杯温开水递到我手中,"它间常也出来,我指的是月亮,你可以看见它。我决不能点灯,请你谅解。这座房子已经到了风烛残年。请你听一听吧,一切都会明白了。"

他说的很明显是无稽之谈。明明房子是坐落于平坦的草地尽头,背后靠山,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有一回,我还绕到屋背后去喂过鸽子呢!可现在他搞得这么毛骨悚然,我也只好警惕些了。

月亮固然是没有出来,外面却也没有丝毫响动。是寂静的,闷人的夜晚。也许分开这些年,房主人的神经已经失常了吧。

面前的他静静地坐着,抽烟。

"可能你不会相信,那你就试着站起来看看吧!"

我扶着桌子站好,忽然,并没有人拉我,我就一直朝前扑倒在地上了。

"现在知道了吧。"我猜他微微地笑着,"很可怕呢,这种事。灯是绝对不能点的,至于香蕉林,只有在你不回首遥望的条件下才走得到,再说那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你未必还有兴趣。"

"我只好等到早晨再走了。"我叹了口气,说出第一句话,"天一亮,外面就都看得见了,走起来也方便。"

"你完全弄错了,"他抽着烟,沉思地说,"早就不存在天亮的问题了。我对你说过,这样的房子,已经到了风烛残年,余下的事你还想像不出吗?既然你已经闯进来了,我就要替你安排一个房间,当然灯是不能点的。你最好自己定下神来听一听,听那些海浪怎样击在峭壁上。"

我当然是什么也没有听见。窗户外面有些黑影,那可能是山,我记得这所房子是坐落于山脚的。我仔细听了听,仍是万籁俱寂。

"天怎么会亮呢?"房主人猜到了我的心思,"你会明白的,日子一长,什么都将明白。你一旦闯进来,就只好在这里住下去了。不错,你从前也来过,每次我都将你送走,但那只是路过,并不是像现在这种闯入,那个时候,这所房子也没有这么老。"

我想辩解,想告诉他我并不要闯入,这一次,仍旧只是路过,早知我的行为属于"闯入",我就不会来了。但我张了张嘴,有些羞愧似的没说出口。

"房子的地基很脆弱,又是建在悬崖上,屋后便是万丈深渊,你对这种情况应当做到心中有数。你既然已经来了,就住在右边这个小房间里吧。实际上,我并不是这座房子的主人,先前的主人已经走了。我也是无意中来这里的,来了就住下了。那时候,先前的房主人还不太老。有一天他去屋后喂鸽子,我也闻声走到屋后,但就是找不到他,他失踪了,那就是我首次发现屋后的悬崖。当然,先前的房主人一定是从那里跳下去了,我竟没来得及询问他,为什么要将房子建在这种地方,现在也还是糊涂,不过已经很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