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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27)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那一天,砂原背对我们坐着,他忽然伸手拍了拍脑袋。我们走过去,砂原母亲扳过他的肩头使他面向我们,他脸上的表情是很随和的。我就谨慎地选择字眼问他坐在这里想什么?不寂寞吗?

"听。"他简短地回答我的问题。

"听见了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很安静。不过一到晚上九点情况就不同了。"

"你就这样撇下我们,我们还怎么活?"砂原母亲又开始唠叨。

"谈不上什么抛弃,"砂原和蔼地说,"我生来就是捉蛇的。"

我开始劝阻砂原的母亲不要管儿子的事,依我看,他的儿子虽有点怪气,但天生杰出,说不定会干出什么大事来呢。

"我们不稀罕他干什么大事业,"砂原的母亲说,"我和他爸爸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儿子却在做见不得人的勾当,饲养毒蛇,这太吓人了,他到底想干什么?这不就和我生了一条毒蛇一样可怕吗?我们一直放心不下,被他拖得形容枯槁,最可怕的是他现在根本不出门就可以干出奇怪的事情来,他总能达到目的。"

有一天,我碰见砂原的母亲从防空洞出来,满脸憔悴,手持一把锄头,一问,才知道她又消灭了一窝小蛇,共八条。她的头发快要脱光,步履老态龙钟。在她的身后,跟着砂原的父亲,一只眼眨个不停的老人。砂原是最后出来的,弯着背,脸上的表情很随和,见了我点点头,说起话来:"我特意制造了这个杀戮的场面,可以说有点壮观的意味,八条生命毁于一旦。对于它们来说,并不见得就有什么了不得的恐怖,使我诧异的是拿锄头的手为何如此的自信。"

我就问他是不是他带他双亲到防空洞里去的,他说正是这样,他们一说要去,他立刻就带他们去了,他总是对父母的行为有种好奇心。他说这话时,他母亲瞪着远处的空中,眼神茫茫然然,父亲则总在说着同一句话:"一个人要是太偏激,就会给生存造成许多困难,美丽的风景可以使人眼界大开。"

我发现这三个人里面最为垂头丧气的是担任刽子手的母亲,砂原总是那副无动于衷的老样子。刹那间我恍然大悟,这三个人之间有种微妙的关系,一种奇特的牵制。这件事就是一个确证。本来,他完全用不着带父母去防空洞,他可以带他们去别的什么地方,但这仅仅是由于他性格随和吗?

短篇小说(一)第137节 饲养毒蛇的小孩(2)

我回忆起砂原婴儿时代的事。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异常灵敏的婴儿,脸部的表情十分丰富。砂原的母亲非常自豪,却又有点惴惴不安,她曾悄悄告诉我,这孩子十分容易疲倦,尤其不能听人谈话,只要谁对他说话,他的眼皮就耷拉下来,再过一会儿就呼呼入睡,"简直像棵含羞草,可他并不害羞。"后来一直到五岁,他都保留了这种习惯,再往后他就学会控制自己了,但那也只是一种礼貌。别人对他说话,稍一多说几句,他就哈欠连天,如果再说下去,他就自顾自地睡着了。那时候,他对旅行的生活并不厌恶,反而有点喜欢,因为用不着听别人谈话。当父母去欣赏大自然的风景时,他就独自坐下,倾听小动物弄出的骚响。他总是可以准确无误地指出田鼠在什么地方打洞,金环蛇在什么地方潜行,也许一生下来,他就在练他那种特殊的听觉,人说话的声音是被排除在这种听觉之外的。锻炼到如今,他已经可以通过意念的萌动来达到某种行动的目的了。从表面看,他是一个性情柔顺的孩子,这种孩子最容易让人失去戒备心理,被咬的渔民的孩子就是在这种状况下受到伤害的,现在又轮到他的父母了。他究竟怎么看待周围的人和物,实在是个深奥的谜,比如他似乎怜悯小蛇,却又唆使父母进行杀戮,这一类的事是很难想通的。不能说美丽的风景对他就不起作用,或许正是美丽的风景孕育了他这种性情,各人对风景的感受是大不相同的。这么说,父母的苦心只是起到了与他们的期望相反的作用。

忽有一天,砂原不再面壁沉思了,对父母的态度也由随和转为亲切起来。我去的时候,总看见他们一家三口很和谐的样子,砂原的母亲脸上也有了笑容,在过去十几年里,这老妇人完全被他的儿子拖垮了,而现在,她脸上的皱纹似乎正在舒展开来,她高兴地对我说:"砂原这孩子正在懂事起来,想想看,为了他,我杀了多少条毒蛇!"她说这话的时候,砂原笑眯眯地坐在一旁附和着。

我不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我隐约地感到砂原的笑容有些虚伪。虽然他现在不再养毒蛇,谁知道他又会搞出什么新的名堂来呢?我决心和他好好谈一下。

"我用不着找地方养蛇了,"砂原回答说,"它们就在我的肚子里,当然不是时刻呆在里面,我想要它们呆它们就来,尤其那条小花蛇是我心爱的。"

我凝视着他日渐消瘦的身体,问他是否他母亲知道这些事?他说用不着告诉母亲,因为小蛇根本不占空间,如果他不说,就等于没有这回事,大家快快活活的正好。我又问他这是否影响他本人的健康?

他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忽然睡意矇眬的样子,边打哈欠边说:"谁的肚子里又没有几条这类东西呢?不知道罢了,所以才健康。我总是想睡,你说得相当多,我很少说这么多,你是一个怪人。"

我还要问他,可是他脑袋往胸前一垂,就站在桌边睡着了。

砂原的母亲又振奋起来,年轻了好多。"看来旅行还是必要的,"她边收拾行李边说。砂原也帮着一起收拾,很高兴的样子。可是不多一会,砂原就背转身去呕吐起来。"小问题。"他抹着苍白的嘴唇说,还私下里对我咕哝了一句,"是那条小花蛇捣乱。"

很快他们又坐着火车出发了,车是开向西南方向的,那天风很大。

约莫过了两年他们才回来,三个人都是老样子,仍很和睦,细看之下,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倒是砂原明显地胖了一些,脸上也有了一点光泽。当我偷偷地问他关于蛇的事时,他说蛇还在肚子里,但他已学会了适应,就是跳高跑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有的时候,这种情况还对身体有好处呢!当我问他有什么好处时,他又打哈欠了,抱怨说听人讲话真是一桩苦差事。砂原的母亲邀请我吃晚饭,在饭桌上,一贯喜欢唠叨的老妇人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而且也没有从前自信了。砂原的父亲说了一句"再也不出去旅行了",就大家都没有话了。

从那以后他们的大门总是敞开,父母也不再监视砂原的行动,就仿佛失去了兴致,就仿佛迟钝了许多一样。他们焦躁不安,从早到晚不停地看表,分明是在等待着什么。"等死罢。"砂原说,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那肚子扁扁的,看不出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砂原说这样正好,这一来,大家都认为他不再饲养小蛇了,实际上哪里改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