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残雪自选集(129)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他领我走到他指定的小房间,吩咐我躺在一张木床上,什么也不要想,说这样就可以听到外面所发生的事,又说尤其不要去考虑天亮的问题,因为那种事已不存在了,我必须学会适应这种靠触觉和听觉生活的新环境。他像鱼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好久好久,我还在怀疑:他是否在夸大其辞呢?比如他将我到这里来说成"闯入",又老是强调悬崖深渊什么的,这与点灯有什么样的联系呢?

不知道在寂静中躺了多久,我终于打定了主意,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火苗。我将小房间从上到下照了个遍,什么也没发现。这是间极普通的房子,天花板是用篾折子做的,房里惟一的东西是我躺过的旧木床,床上垫着棉垫,还有一床布包被。四周静悄悄的,这房子并不因为我弄出了亮光就发生什么可怕的变化,可见房主人完全是吹牛,也可能是神经过敏。世上的事很难说,什么可能性都有,为谨慎起见,我还是原地不动为妙。再说打火机里的汽油也不多了,我应该留有余地。就比如我和小弟玩的那种瞎子游戏,也只能以十分钟的路程为限。要是走一个小时,事情就完全不同了。那么,人的耳朵究竟是怎样一种构造呢?比如我,耳边就永远这样清静下去了吗?再说房主人,他就找不到使他清静的办法了吗?他怎么可以长时期这样躁动呢?

短篇小说(一)第139节 归途(2)

听见他走进来,四处摸索了一遍,说道:"原来天花板已经掉下了一个角呀!刚才那几声爆炸真是可怕,你没有弄出什么亮光来吧?在下面的海涛中,有一只渔船遇难了,我怀疑那个渔民就是从前的房主人,这种事总是有联系的。据我听到的分析,那是触礁。整条船都被劈成了碎片,死者正安详地躺在海藻中,他的上面,是他亲手建造的小房子……当然这都是世俗的鬼话。他哪里还看得到什么房子,他是被海水呛死的,一点诗意都没有,伏在水底,脸朝下埋在沙石中慢慢腐烂……我回房间去了,你只要安下心来呆下去,慢慢地就会觉得还不错的,总比你东走西走要好。"我尝试走出这座房子。地面颠动得厉害,我就贴着地面爬行,终于爬出了大门。前面应该是平坦辽阔的草地了。我站起身来想要迈步,忽然感到脚下并不是草,而是一段正在移动的硬东西。我开始改变方向,可是不管朝哪个方向走,总到不了草地,脚下也总是那团移动的东西。四周一片灰黑,除了房子依稀的轮廓,连那些山也看不见了。屋后当然是不能去的,房主人说过,那是悬崖。既然我是顺着草地随意走来的,那么只要随意迈步,也可以走回去的,完全用不着紧张。我这样想着,就任意朝一个方向走起来。一开始也没出事,就有些沾沾自喜起来。大约走了一百来步的样子,一只脚踏进了虚空里,幸而被伸出的一株小树挂住,才爬上了悬崖。我记得我是朝屋前的方向走的,为什么也到了悬崖呢?莫非这就是"异道同归"?草地的通道在哪里呢?我想了又想,看来答案只会有一个。说起来,我早就隐约地感到了这个答案,只是心里不愿意承认罢了。

我紧贴地面爬回屋里。在房间里,有一种安全的放松,竟觉得这黑暗,这石灰味道,都有些亲切似的。房主人又在黑暗中递过来一杯水,温温的,一股生水味,不过还能喝。

"我需要讲一点什么。"房主人说,于是我闻到了纸烟的香味。"是关于他的事。他穿着黑衣,戴着黑帽,绑腿带子也是黑的。他就如一个古代强盗出现在城里的街道上。一些人从他面前经过,没有发觉他,另外一些人从关闭的窗户后面偷偷对他进行窥视。街道两旁全是理发店,房子里坐着很多等待理发的顾客,其中有一些显得容光焕发。所有的理发师都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顾客们并没有发现黑衣人,在窗户后面对他进行窥视的都是过路的行人。这些发现了他的行人都飞快地钻进理发店,隐身在窗帘后面。太阳很毒,他已是汗流浃背了。他伸出双臂像要赶开什么,隐藏者们脸色苍白地观望着这黑衣人的表演。并没人推他,他扑倒了。大批的人涌出去,将他团团围住。

"'将他运回去吧!'隐藏者之一大声命令。

"'对,将他运回去!'所有的围观者都附和。

"只要不去想天亮之类的,就会与这所房子和谐起来。天是不会亮的,你抱定了这个宗旨,心里就踏实了。从前的房主人心里过于烦闷,他从屋后的峭壁上跳到海里当了渔夫。我每天在这里听,总听见他在惊涛骇浪里挣扎。你和我不属于这下面的海,我们俩。答案你早知道了。从前房主人的驾船技术并不高,他是造房子的,所以触礁的事在所难免。"

他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自从我听房主人谈起,峭壁下面便是海这件事以后,对于想像中的下面这个世界,我心里无端地涌起一种渴望来。我已经在这个房子里不知呆了多久,我没法计算,因为没带表,天又这么黑,打火机也早就没油了。无聊之际,照例与房主人谈海。每次他都递过来一杯温水,自己抽着纸烟,用这句话开头:"先前房主人的小船已经到了……"每次我都反驳他说:"先前的房主人不是已经死了吗?是触礁。"这时他就微微一笑,抽烟的红光一闪,并不介意我的反驳,自顾自地说下去:"出发的时候我去送的行,船上有一个渔夫,听说后来老死了,他自己就成了渔夫。他从来也不捕鱼,只是捞些海藻什么的充饥,后来他的脸就渐渐地变成了蓝色。"

我有些明白了似的说道:"我们俩,住在上面,我们不点灯,就几乎等于不存在,是这样吗?先前的房主人即使是从下面经过,也不会注意到这上面的房子。很可能有一回,他是将这团黑影当作一棵树了。他平静地瞟了这上面一眼,立刻掉转了目光。"

后来不知不觉地,我加入了谈话。我们俩的描绘变得过于殷勤,好像不说点什么,心里就过意不去似的。一说了又觉得自己有多嘴之嫌。时光就如此打发过去。当然没有时钟,天也不曾亮过。房主人说。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对没有季节变化这件事满意了,还说我们也不能以谈话的内容来作为划分年月日的基准,因为每次谈过的到第二天都忘得干干净净。再说小船本身就是虚构的,谈不上有什么意义,解解闷罢了。

谈累了,我们就各自昏昏睡去。有一回醒来。我偶尔想起过去的事。我记得一开头我就找到了那条通道,惟一的通往草地的小路。虽然那条路已经走过几百次了,但还是每一回都要寻找,找起来倒也并不费很大的力气。后来的事就迷迷糊糊的了。似乎是有一只热带的火烈鸟死命地在我后面追,我并不怕它,但它就是到不了我面前。它就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在原地奔跑。我老是怀疑。那条我走过了数百次的小道,真的是惟一的通往这里的路吗?既然在我原来的记忆中,这座房子坐落在一大片草地的尽头,背后又靠着大山,那就一定可以从几个方向到达这里的。比如从山上绕下来,再比如从草地的南边和西边。谁能说那些地方就走不通呢?有一回,在西边的昏光中,我的确看见了一个人影,我相信不会错。火烈鸟会不会来?